小沛刚刚下过一场雨。
    士兵们大多原本就是携家带口来的,那些少有的单身狗也在这几年安稳日子里找了当地女子结亲,因此大军准备开拔时,家家户户都忙碌了起来。
    富裕些的要备些肉干,清贫些的只有两块咸菜疙瘩,但不管穷富,家中妇人这几日不眠不休,飞针走线,总要多给自己的丈夫带上几套备用的衣物。
    她们一面凄苦地缝制衣物,一面不由得抱怨起来。
    “冬麦还有一个月就熟了!到时谁来收麦呢?”
    “我家这两个小的,还只能满地爬呢!阿母眼神又不济,看不得孩子,家中的事岂不都压在我身上!”
    “那个臧洪自己闯出来的祸,为什么要咱们家的儿郎们去送死!”
    噪噪切切的声音一时便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声啜泣。
    他们能回来吗?
    听说这次军中有小陆将军在,那可是名闻天下,百战百胜的陆廉啊!
    你说的是他们能不能打胜仗,我问的是,他们能回来吗?
    打了胜仗,怎么回不来?
    小陆将军的那些士兵……都回来了吗?
    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必定也曾连夜缝制衣衫,必定也曾倚门而望过。
    此时那些妇人是与自己丈夫和乐融融地生活,还是依旧在倚门而望呢?
    那个从东郡跑出来的使者,那封被他带出来的信啊……
    自从冰雪消融,袁绍又开始了攻城之后,臧洪终于送出了他的求救信。
    他没有向天子求救,没有向刘备求救,更没有向他曾施恩的吕布或是曹操求救。
    他的信只送到了小沛。
    因而张邈张超兄弟回应了这份求救,并决心用必死的意志来达成它。
    第350章
    后军的家眷还在忙忙碌碌,将缸里仅剩一点白面倒出来,打个鸡蛋和在里面,为即将出征的丈夫做最后一顿朝食时,前军已离小沛,踩着冰雪与泥泞,走在渐见绿意的田野中,一路向着东北方那连绵不绝的山峦与丘陵而去。
    在深沉的山的阴影身后,矗立着巍峨的泰山。士兵们需要走到泰山脚下,稍作休息并得到补给,告别标志着皇权与生死的神山,折返向西北而去,再露宿在黄河边,一路沿河而上,最后到达袁绍围困的濮阳。
    行军这件事交给张邈张超后,陆悬鱼抽空又回了一趟青州。
    现下主公在宛城,三爷回来守下邳,专门让她出门去当军事顾问,一则援救臧洪,二则也试一试袁绍军队到底是什么实力,将来自己上去干架时心里也有个数。
    不过在此之前,她需要和剧城的大家开个会,商讨并确定接下来的行动与得失。
    许久未回青州,当她穿过泰安,尚未至剧城时,便感受到处处都有些变化了。
    百姓们的衣服还是很破旧,但比以前长了好些,袖子可能因为叠着补丁而显得非常丑陋,但可以完整地遮住胳膊;裤脚上有长短不齐的线头,但也能盖住脚踝。
    他们仍然沉默地在田里耕种,并且会在田埂间休息时,愁眉不展地讨论冬麦的收成。
    但他们不会再或隐晦,或直白地询问起能不能卖身给哪家豪强做奴仆的事,相反会互相问一问,有没有哪个村子得到了赋税减免的优待呢?听说确实有的,但那是千乘那边才有的待遇呀!人家那里原本就人少,又偏北些,雪灾自然重得很……
    希望落空的田舍汉们只能叹口气,嘟嘟囔囔地扛起锄头,继续回到田里去。
    ——原本想着今年不仅能再捉两头猪,还能修一修房子的呀!看这收成,房子且先别修了,猪也只捉一头吧,反正孩子还得几年才说亲,且等着吧!
    路过坐在田埂上跟着喝一碗水的年轻人感受到了农人们的愁苦,也跟着有点不开心了。
    “将军这是怎么了?”李二小心地蹲在旁边,探头探脑,“那几个田舍汉惹到将军了?”
    她摇摇头,“去岁寒冬,青州几场雪灾,农人们很苦。”
    “这有什么苦的,”李二撇嘴道,“我看他们日子好着呢。”
    陆悬鱼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他们只能吃粗糙的麦饼,穿打补丁的衣服,为了有没有余钱攒下一两头猪,或是能不能修缮房屋而发愁。”
    李二还蹲在那里,一张越来越圆的脸凑过来,很是聪明地讲解道,“他们食足以果腹,衣足以蔽体,这难道不是将军的恩德吗?”
    “这是他们应得的,”她说,“任何人像他们一样努力生活,就应当过上比这富足的日子。”
    李二似乎蹲久了,额头开始有汗珠了。
    “但是将军仔细想一想啊,”他小心地说道,“如果这里有贼寇,甚至有乱军,他们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我听人说,孔北海被贼军围攻时,也躲在府里瑟瑟发抖,不敢出面呢!他尚且提心吊胆,庶民难道还能如将军看到这般自在耕作吗?”
    她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系马的树下。
    “我知道,”她说,“我只是想到因战事之故,青州去岁冬麦的粮税不能减免太多,因此心里有些郁郁罢了。”
    ……李二想跟着站起来,但差一点就没站起来。
    ……体重有点超标,蹲麻了。
    “还有,”她忽然想起来提醒了一句,“你从哪里听说孔融被贼军吓得发抖的事?他性情高傲,宁死也不会出此丑态的。”
    正在努力跺脚,让自己双腿恢复知觉的李二停下扑腾的两条腿,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表示想不起来到底谁跟他说的了。
    但他仍然狡辩了一句:“市井都这么说的。”
    孔融的名声到底怎么败坏的先不提,反正大家得先开会。
    除了陆悬鱼自己人之外,常驻剧城的陈群,北海孔融,东莱诸葛玄,以及泰山臧霸都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除了阿白之外,今天大家也很认真地打扮了一下,至少穿得特别严肃正式。
    其他几个偶尔会奇奇怪怪一下的人先不提,臧霸打扮得也特别精神!
    尤其考虑到他动不动就往头上绑一条带子装病,今天这种武冠束袖玉带深衣的打扮就特别的豪气!
    她瞟了两眼,然后把疑惑先放到心里去,开始讨论起讨袁期间青州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
    “臧洪原是袁绍器重之人,否则也不会将东郡交予他掌管,现下既已至围城之境,除非攻破东郡,否则恐怕袁绍无心他事。
    “袁谭前岁攻伐青州大败而归,据说旧伤未愈,元气未复,况且平原与北海之间,又有数百里荒地,无人无粮,如何补给?
    “故而将军不必忧心北海,”田豫这样有条不紊地阐述过后,总结了一下,“袁绍未能攻下东郡之前,青州必无战事。”
    “话虽如此,但将军万不可鲁莽,”陆白提醒了一句,“二张原是臧子源故交,又仅为主公帐下客将,他们要去救援东郡,天下人皆无臧否,将军却不同。”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不带青州兵去。”
    打扮得也很精神的太史慈忽然不安地动了一下,“军中上下,皆侯将军之令久矣,将军欲弃他们于不顾吗?”
    “我只是如阿白所言,”她温和地说道,“且将这当作张氏兄弟的战争便是,不将青州军搅进来。”
    “此非伯牙子期事,”孔融忽然冷冷地开口了,“而是汉贼之战!”
    她吃了一惊,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孔融时,所有人也一样看向了他。
    这位经常讲话刻薄,但不爱俗务,更不爱战争的名士端坐在那里,腰板挺得非常直,下巴也高高地扬起来。
    他似乎想要保持平时那种高傲而脱俗的风度,但哪怕是她这样不善察言观色的人,也在他泛红的眼圈和颤抖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他的悲愤。
    臧洪触怒袁绍,不是为他自己的利益。
    他为朝廷,为天子,为京畿之地的百姓,因而违背袁绍命令,坚持运出了那五万石粮食。
    ——为大汉。
    ——为恐怕他也没有见过的,那个天命昭彰的大汉,那个万方仰德的大汉。
    因此袁绍决定攻打东郡时,他的矛指向的不仅是臧洪一个人,也是臧洪所效忠的那个大汉!
    尽管天下间只有张邈张超兄弟响应了臧洪的求救,但同情他的,支持他的,绝非仅仅张氏兄弟二人。
    孔融也想救臧洪。
    尽管他们可能没见过面,更不熟识,但只要孔融自认还是汉臣,还是汉朝的子民——他的心绪就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她望向孔融,轻轻地笑了一下。
    “只有我们胜了,”她说道,“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孔融立刻态度十分激烈,大声反驳起来,“青史昭昭,岂无姓名?!”
    她不准备和自己的盟友争辩这种事,但还是说了一句,“修史是给后世看的,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益处?”
    这位满脸通红的中年文士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开始沉思。
    ……她是绝对想不出来孔融此时脑子里在想什么,过后又下了什么决心的。
    见这种形而上学的争论告一段落,臧霸忽然咳嗽了一声。
    “将军,此次讨袁,领兵的究竟是二张还是将军?”
    “自然是二张,”她说道,“我只随军出谋划策而已。”
    “既如此,我有一言,望将军听取。”
    臧霸很少说这种话,这位国字脸大汉虽然长得一副燕赵之地的豪爽模样,但行事特别鸡贼,比泥鳅还要滑三分,平时骑在墙上,遇事就疯狂摇摆,但考虑到他不管怎么摇摆,底线都是不会背叛刘备——也就是用他的时候突然消极怠工,掏出一条白布往头上一裹,躺平装病——因此大家也就忍了他。
    但他现在很是认真地开口,她也跟着一激灵。
    “宣高请讲。”
    “张氏兄弟为人急公好义,颇以侠闻,极为看重自己的德行与名望,因此将军便是不领本部兵马出征,也不必担心他们会行背叛之事,”臧霸严肃地说道,“但张邈自举孝廉出仕,初入朝廷便为骑都尉,秩比二千石,其后虽经历兖州之乱,却毕竟未曾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他这样的人,将军虽能教得兵法,恐怕却不能教他谨慎行事,越是临近城下,越见臧洪被围,形势凄惨,他便越可能独断专行,鲁莽行事,将军千万小心才是。”
    ……她眨眨眼。
    二张确实有点人生赢家那种不自觉的心高气傲,但对她这个老师还是挺服服帖帖的,她感觉臧霸似乎多虑了。
    但考虑到臧霸从来不说什么得罪人的话,这是他头一次开这个口,她还是挺感动的。
    “宣高今日竟给了我这样贵重的良言,”她笑道,“我记下了。”
    接下来是辎重的事。
    她刚准备开口,诸葛玄又出声了。
    “将军此次讨袁,欲成何事?是救臧子源一人,还是救濮阳一城,亦或攻占整个东郡?”
    ……就有点奇怪。
    战略目标自然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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