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不远便是鄄城,已经被董承困守了许久。
    是他们唯一的家园。
    当臧洪走进这座军营时,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但军营的主人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皱眉,而是伸出手去,亲亲热热地挽住了这个体貌魁梧的大汉。
    “子源果然来了!”曹操大声地喊道,“见到你的兵马,我这颗心便有了底!”
    “使君休过誉了,”臧洪不自然地微微挣了挣那只手,“在下是奉袁公之命……”
    “本初是我兄,我岂不知?!但兖州眼下虎狼横行,除子源外,又有何人甘赴险境?!”这位小个子中年人松开了手,很是肃然地向他点了点头,“子源此恩,我岂能忘?”
    尽管一路奔波,样貌很是辛苦憔悴,但曹操的那双眼睛明亮有神,望向他时,那幅豪气干云的神采一瞬间便打动了臧洪。
    臧洪心里的那些不自在渐渐地消了。
    当初酸枣同盟时,他便觉曹孟德是个慷慨激昂的英雄。后来因为边让与张邈张超兄弟所遇的那些事,心中起了芥蒂,总觉得这人心狠手辣,城府颇深,并非值得倾心结交之人。
    现在看来,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我今为援救使君而来,”入帐之后,两人立刻开始讲起正事,“董承势大,又有朝命在身,使君不可与敌,不若与我同归冀州,再图来日?”
    曹操很认真地听他讲完,才皱起眉头,“我全家老小皆在鄄城……”
    “使君放心,我领五千兵马疾行至此,还有五千兵在路上,须臾便至,到时足可挡董承一时,令使君得以入城接走家小亲信。”
    臧洪讲得诚恳,曹操听得仔细。
    听过之后,曹操起身绕至他面前,忽然便是一个深揖大礼!
    臧洪大惊,连忙起身扶住,“使君这是为何呀!”
    “不瞒子源,子源未至之前,操为此事日夜悬心!”曹操的眼睛里渐渐起了眼泪,“我妻子虽不足惜,但族中许多兄弟皆在城中,我父已在徐州罹难,我岂能……”
    说到旧事,这个以心狠手辣闻名的枭雄也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化为了无声呜咽。
    无声,却胜有声。
    那双手宽厚有力,如铁铸成,他用它杀过天下闻名的贤士,也写过精妙绝伦的文章。
    但它此时正在微微颤抖,将内心的脆弱与无助表露无疑。
    臧洪最后一丝对曹操的怀疑也不见了。
    “使君不必担忧,使君兵马疲惫已极,留在使君左右护卫即可!”他这样凛然许诺,“待明日在下兵马齐至,我必亲冒矢石,上阵与董承交战!誓死也要为使君救出亲眷!”
    那双眼睛里的泪水如潮水一般,层叠而汹涌,“子源如此大恩于我,来日我必报之!”
    夜深了。
    士兵们睡得很沉。
    他们原本是不敢这样入眠的,因为西凉人擅骑射,擅袭营。董承的这支兵马人数并不算多,毕竟京畿之地在诸侯们数度征战之下,已经残败不堪,养不起多少骑兵。
    然而董承的手里不仅有李傕郭汜留下来的西凉兵,一路上还裹挟了一些其他小诸侯的溃兵。这支军队军纪败坏,但士兵中有经过战阵的老兵,因此战斗力并不算低,尤其面对一个被曹操几乎搬空的兖州,这支军队更加的士气大盛,足有数万!
    比起西凉人,这些兖州兵士气低迷,疲惫不堪,因此更加惧怕夜间袭营。
    但现在臧洪将自己的兵马带来合在一起,有这些友军在外面安营扎寨,兖州人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士兵们已经睡了,谋士和武将却未曾歇息。
    他们点起灯烛,将整座中军帐照得如同白昼,商讨军事。
    “主公当真欲弃鄄城而归冀州?”
    听到手下问出这样武将气十足,甚至有些忿忿的问题,曹操脸上却是一丝声色也没有。
    “公明以为呢?”
    “主公,袁公虽与主公有兄弟之义,但寄人篱下终非丈夫所为啊!”
    “那若是不降,公明有什么好主意吗?”
    徐晃一愣,随即挺起胸膛,“但得主公下令,某唯死而已!”
    “主公!”
    “主公!”
    武将们齐齐地抱拳,“我等皆唯死而已!”
    刘晔与荀攸互相看了一眼,程昱摸了摸胡子。
    与需要激一激的武将不同,这些文士更加清楚主公的想法——便是走到了绝境,以主公之心志坚韧,也断然不会弃城逃走的!
    他输了徐州之战,为朝廷所声讨,的确棋差一着。
    ……但远未至绝境。
    “明日臧洪替我出阵,拖住董承主力,”曹操平静地说道,“他既有此美意,我岂能不领他的盛情?”
    “主公!”
    他的眼睛里燃着冰冷的火焰,“明日寅时造饭,点卯发兵!”
    太阳渐渐升起,夜间凝结的冰霜渐渐开始融化。
    这片平原已经迎接过数场降雪,表层的冰雪虽融化了,下层却仍闪着冰冷的光泽。
    但它们很快也开始融化。
    有马蹄踩在了上面,很快又有一双草鞋,再一双草鞋,将它踩得更实些,也更冷硬些。
    踩在积雪上的脚步越来越多,渐渐又停下了。
    体温透过草鞋,慢慢地传到地面上,令它化得越来越快。
    那些穿着草鞋的脚似乎是不耐严寒,跺了跺地面。
    它们布满了冻疮,红肿开裂,因此若有人起了这样的猜测,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很快那些套着草鞋的脚又开始走起来。
    它们走得很有序,先是慢慢走,而后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那些被无数脚步踩得比石头还要硬的冰雪又开始融化起来。
    这一次融化它们的是一整个的人。
    他躺在那里,殷红而温暖的鲜血流了出来,很快将肚腹下面融化出了一个小小的洞。
    在冰雪与鲜血交融的雪洞下方,静待来年春时的野草怯生生露出了一片枯叶。
    又有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但他伤得并不重,他的手指极其用力地在地上划出了五道血痕,想要用尽全力爬起来。
    但他失败了,他还没有完全起身,另一个人就冲了过来,一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但是那个刀手也没有坚持很久,一支不知哪里射出来的弩箭洞穿了他的头颅,令这个西凉人也颓然倒地,用自己身体的最后一点体温,慢慢融化这冷硬的冰雪。
    这一点都不稀奇。
    曹操亲眼见到这一幕时,他已经带着他最后的兵马绕着鄄城一圈,避开了敌军视野,来到了西凉军的身后。
    “那些西凉蛮夷劫掠了这里,屠戮了这里,他们岂是为了什么朝命!”这位统帅厉声道,“什么样的朝命会令他们将兖州生民屠戮殆尽?!”
    随着主帅高亢的话语声,那些疲惫的、颓唐的、痛苦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怒火。
    士兵们频频地敲击盾牌,给予他们的将军以回应。
    “他们既然踏足这里,”曹操冷声道,“你们便该将他们留在这里——!留下来!将他们埋在这里!”
    兖州军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声!
    他们是绝望的,也是愤怒的!到了今天,道义也好,公理也罢,那些东西都不能打动他们了!
    只有胜了这一场!
    他们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活下去!
    即使是困兽,也会在绝境中殊死一搏!
    这支兖州军出现在西凉军身后时,原本已经大出董承所料。
    曹操不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了吗?不是需要臧洪来替他打这一仗吗?
    他怎么敢用最后这不足万余的兵力,发动这样的冲锋!
    但董承立刻发现,曹操用兵锐利与果决,远在他之上!
    两军尚未接阵,曹操已经看出这数万军队当中,真正的西凉人不过三五千人,其中大部分放在中军压阵,前军与后军皆是黑山、白波等众混杂而成。
    因此当他集中兵力,自后而出时,又多整旗鼓,以壮军威——
    甚至连前三排的士兵都立刻调整了一下,不求配置得当,只要前三排的士兵服饰齐整,盔明甲亮!
    “稳住!稳住!”
    敌军中有人这样歇斯底里地大喊,“退者杀!”
    “长牌,长牌兵——!”
    “将军!他们已经逃了!”
    军中一片骚乱。
    面对这样的威武之师,西凉人的后军甚至还不待接战,便溃散开来。
    他们可不是什么忠于大汉的军队!中平五年时,他们还在河东郡起义,讨伐过汉灵帝来着咧!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督战的校尉带着亲随奋力想要维持住阵线,士兵们却哗然起来,很快有人一刀上前,砍掉了这个西凉人的头颅!
    镇守中军的董承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初时惊骇至极,而后便渐渐绝望起来。
    “如……如之奈何?!”
    “将军!”有人立刻上前一步,“将军难道忘了吗?张将军今日也将至鄄城啊!”
    若不是张绣要来,他也不必这么急急忙忙地发动进攻,不错,他原本是来争功的!
    那些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忽然烟消云散,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一股落水时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感动,“不错!不错!他,他何时能来?!”
    臧洪在前,曹操在后,若是多待片刻,他该如何是好?!
    当上书“建忠将军、宣威侯”的张字大旗出现在地平线上之时,兖州军中立刻一片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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