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一次爬上房顶,决定冷静一下,捋一捋最近的脉络。
    曹操准备合围攻荆州,所以将手伸向了庐江。
    荆州富庶,又与曹操有那样的深仇大恨,他想要攻打荆州也是很正常的。
    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有没有可能曹操要打的不是寿春,也不是荆州,而是徐州呢?
    ……但曹操要打徐州,应当从小沛与下邳方向攻过来,他奔着庐江来有什么意义?
    这些蛛丝马迹还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真相,她能做的只有派出斥候,探听情报,以及向关羽和陈登方向报信,稳定住庐江一带,将粮道打通,并等待下一场战争的来临。
    夜空万里无云,星月争辉。
    刘勋家的房子真好,这个瓦也是新的,而且下面似乎放了什么鼠药之类的东西?她在上面走来走去,一点小动物痕迹都看不到。
    因而让她难得感到了一点疲惫,准备舒舒服服地躺下,稍微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
    陆悬鱼正躺下的时候,余光忽然看到一处楼阁里悄悄走出来一名女子。
    一身素色衣裙,外面罩了件青色罩袍,夜风一吹,整个人都带了几分仙气。
    ……但那个人是新妇,这有点奇怪了。
    ……陆悬鱼开始有点不太认真地思考,新妇跑出来干嘛的。
    ……以及她要是准备再跳一次,自己还救不救?
    第239章
    院子里很静,毕竟已经是下半夜了,一个人都没有。
    新妇走出来时,或许是因为天太黑的缘故,她脚步很慢很轻,一面扶着墙,一面走过长廊。
    但她没有奔着水池而去,最终还是在廊下停住了脚步,将手掌盖在着柱子上,头垂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悬鱼有点好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出声了。
    “你这是想什么呢?”
    新妇一瞬间抬起头,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她自屋顶跳了下来,走到新妇面前,于是后者终于看清她了。
    “……将军?”
    “你如何自己跑出来了?”陆悬鱼很诧异,“你……”
    “夫家怜惜我受了惊吓,”她小声说道,“因而寻了一个仆妇来照看我,他自去别室了。”
    ……听起来还挺客气,她挠挠头。
    “你睡不着?”
    那颗小巧的头颅轻轻摇了摇。
    郡守家的园子很大,随便都能找一处凉亭聊聊天,但去往凉亭的路上,陆悬鱼发现一件略有点奇怪的事。
    这位新妇看皮肤,看举止,看谈吐,都不像底层出身,她能嫁到郡守家来,而不是随便被买来做妾,也能证明她家即使出身寒微,至少也是商贾往上的阶层,因此别的不说,饭还是应该管够的。
    但是陆悬鱼领着她往凉亭走时,新妇走得却很慢,甚至略有点踉跄。
    “……你看不到夜路吗?”
    “令将军见笑了,”她有些羞愧地说,“我的眼睛不是很好……”
    “啊,这没什么的,”她放慢脚步,扶着她进了亭子,“你多吃些动物肝脏,吃得久了,就能看到夜路了。”
    新妇沉默了一会儿。
    “多谢将军提点,我并非看不见夜路……只是前几年夜里织布织得久了,熬坏了眼睛。”
    她坐在亭子里,夜风偶尔鼓起她的淡青色丝质罩袍,那袍子显见是这位惯会捞钱的太守家的东西,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吹起来便仿佛将要融化在夜色中一般。
    “……看你不像是黔首出身,”她说,“怎么过得这么辛苦?”
    美人用一只手拢住了自己身上披着的袍子,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将军为救我,才陷入今日险境,将军恩德,结草衔环,亦不能……”
    她忽然起身,郑重地就要行一个大礼。
    “与你无关!”陆悬鱼立刻拦住了她,“他们既为我而来,你在不在,我都要打这一架的。”
    她站在那里时,身姿纤细却笔直,端凝得如同一株修竹。
    但当她拜倒,陆悬鱼去扶她时,却发现这位新妇其实十分瘦弱,那宽大的衣袍只裹了一副骨架罢了。
    ……为什么这样的美人也过得如此辛苦呢?
    美人姓刘,名芳,字兰芝,大概是按照《荀子》中“亲我欢若父母,好我芳若芝兰”来取的,家中有几处铺面,在庐江称不上什么巨富,但也算殷实人家。但虽说姓刘,祖上却一直不过黔首,与各路姓刘的宗室诸侯完全不是一回事,勉强同姓,但绝不同宗,这也是为什么刘勋会同意与她家结亲的缘故。
    “将军问起,我不该不答,”关于这位女将军之前的问题,美人斟酌了一下,“但为长者讳尔。”
    ……就在她觉得和这位美人交流起来有点困难时,美人开始委婉地岔开了她的问题,将话题转到她身上了:
    她诛杀刺客时身手那样流畅,难道这种场面经历过不止一次了吗?
    “……被刺客刺杀还是第一次,”她说,“不过打架总是会打的,经常打。”
    美人沉默了一会儿。
    “将军亦为女子,难道杀人时不会恐惧吗?”
    “杀人和男女没什么关系,”她说,“我刚开始杀人时会害怕,但我杀的都是想杀我的人,所以我总希望死的是对方,不是我,自然就不会害怕了。”
    这个回答似乎对刘氏来说有些惊世骇俗,她愣愣地想了一会儿,才继续发问。
    “这样岂不辛苦?”
    “天下有什么人可以过得不辛苦吗?”
    “将军无父兄耶?”她还是不理解地又问了一句,“若是能够寻得一位……”
    “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就不用这样辛苦了?”
    这个反问似乎又问住了刘氏。
    她似乎一直以来就是用这种逻辑思考问题的,当然这也不是她的问题,没有人会发出这样的反问啊。
    因此陆悬鱼随意反问了一句,她就愣住了。
    寻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生活在他的庇护之下,然后就元序斯立,家昌邦荣了吗?
    “如果寻到一位好郎君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陆悬鱼问,“那你为什么要投水呢?”
    那双蝶翼一般的睫毛慢慢的沉了下去,慢慢扇了一扇。
    “虽不能在一起,我心中有他。”她说,“纵使兄长逼迫,我却不能另嫁他人。”
    “你看,”陆悬鱼说道,“天下没有人能逼我嫁人。”
    那双睫毛忽然猛烈地震动了一下。
    “要是我想嫁谁的话……”她想了一下,没想出来个谁,但仍然十分自信,“他要是不想娶我,那也该他投水,反正轮不到我投。”
    刘氏那双在夜色中显出了一点幽蓝光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的新鲜光景一般看着她。
    “若是,”她艰难地问道,“若是将军心悦于他,他也有心于将军,但那位郎君的母亲不许呢?”
    ……绕了这么大一圈,陆悬鱼总算明白这妹子的血腥爱情故事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了。
    她当初只是个雒阳城中的杀猪人,无父无母,出身再卑贱不过,但督琅琊东海两郡时,徐州的士族纷纷将他们的幼子送来军中,想要博她的欢欣。
    现下她督青州军事,不知哪个老妇会这般从中作梗呢?
    刘氏见她沉默了一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又问道。
    “将军纵督天下兵马,那位郎君的母亲若是不许,那仍是不许的,将军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若是这样愚孝之人,”她说,“我为什么还要心悦于他?”
    别的地方不好说,青州刺史孔融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跟祢衡辩论时语出惊人,“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把伏唯圣朝以孝治天下这套玩意儿砸了个稀巴烂。
    ……就这个理论,实在是应该去官府举发,治他一个不孝的罪名。
    ……但在青州地界,估计没有哪个官员能治得了孔北海。
    ……朝廷应该也不行。
    ……除非袁谭再努努力。
    黯淡的天幕尽头又现出了一抹深沉的殷红,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忽然看到刘氏也站了起来。
    “……你眼睛不好,我忘记了,我该先给你送回去,实在对不住。”她有点窘迫地说道。
    但刘氏起身之后,突然又一次拜了下来。
    马蹄踏着晨光,陆悬鱼一路跑回城外的军营时,发现刘勋的仆役竟然比她还快了一步,已经到了。
    “卯时一到,小人就出城了,”太守家的仆役十分恭敬地俯倒在营帐前,“主君说,器物粗陋,不足以入将军之眼,只充作犒赏将士之用罢了……将军切勿听信小人之言,辜负君子之心啊。”
    “君子?小人?什么器物?”她一边嘟囔,一边掀开了帘子。
    好一屋子的金银珠宝!闪瞎了她的狗眼!
    金瓶子,银杯子,缀满珍珠的鞋子,绣满金银线的蜀锦,还有什么水晶玛瑙白玉盘,羊脂玳瑁金步摇,中间坐着一个头发乌黑,眼睛水润的美少年,一见她掀开帐帘,立刻急切地膝行向前几步,向她而来!
    ……她把帘子又摔下了。
    她还在想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但是现在有了。
    “刘子台若不来这一手也就罢了,这样殷勤,我反倒看他心虚,”她冲仆役冷笑一声,“你将这些装了车带回去,告诉你家使君,他若是诚心,便将他家五郎与儿妇送来营中,留作质子!”
    仆役一脸为难,正准备再说几句软话时,忽有马蹄声至。
    “将军!荆州刘表有信使至!”
    来者是个浑身上下都卷了尘土,看不出面目与衣衫颜色的人,这样失礼极了,尤其看不出他的衣衫颜色,却还能从衣衫款式与头上的发冠判断出,这好歹是个士人时,失礼就超级加倍了。
    但这个人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仪表是否得体,而是立刻开口。
    “请问足下便是陆辞玉将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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