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给山羊胡单独辟出的那间屋子里时,以为自己走错了。
    因为她是费劲心力布置了一下这小屋的,里面的家当包括但不限于油灯,草席,案几,水壶,水杯,笔墨,还有一些空白竹简和纸张。
    她为了表达自己礼贤下士的诚意,还预支了一个月的薪水给山羊胡。
    但这一切现在都不见了,这小屋里什么玩意儿都没剩下。
    她匆匆走出去,“山羊胡呢?”
    “啊?”
    “……我是说,张功曹呢?”
    李二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慌,“那个邬堡的主事说,他们也很想请一位先生去记账……”
    “那个邬堡在哪?”她听到自己的牙齿格格乱响。
    第103章
    世界上有无数的人,无数的组织,因此衍生出无数的矛盾,有的容易解决,有的难以解决,有的可以用言辞解决,有的可以用联姻解决,但无论如何,总有一种办法可以解决一切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而陆悬鱼特别擅长这种解决矛盾的技巧。
    那座邬堡的主人之前没有这种招募需求,现在跑过来疯狂挖她墙角,这行为就跟过几年才能上线的那位内心世界路人皆知的磊落男子似的——路人皆知。
    无非是不希望这里有个新的武装力量,想用一点手段将她扼杀在摇篮里而已。
    但问题是……作为一条舍弃了情商与魅力,换来几乎可以说站在本位面顶端的战斗力的咸鱼,她想要对周围的邬堡做点什么,是根本不需要那几十号老弱病残帮忙的。
    问清楚了那个邬堡的位置之后,她没说二话,骑上马就跑过去了。
    到邬堡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门也已经关上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圈这扇两丈高的实木大门之后,无视掉哨塔上仆役的问询,默不作声地拔出了黑刃。
    片刻之后,她将黑刃收回了鞘中,拎起一根木棍,踩着轰然倒塌的门板走进了邬堡,将几个冲上来的家丁打飞到一旁,一步步地走进了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中,她走的速度不快,因为她需要寻找到这座邬堡的主人,但她在路上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比如见到人家的青瓷花瓶,她随手就敲碎了。
    再比如见到了美轮美奂的博山炉,她也一棒子砸扁了。
    又比如人家养得皮毛铮亮的猎犬,冲上来想要冲她呲牙,她举起了木棒——然后狗子就疯狂夹着尾巴跑了;
    她就这样不疾不徐地一间接一间屋子地走动,时不时踹飞几个大着胆子凑上前来的仆役,还吓哭了好几间屋子里的小孩,以及穿着华丽,有可能是堡主小妾的女人。
    ……再往里走就时不时见到女人孩子狗抱着哭的场景,特别可怕,但她总算还是在一群女人中间把瑟瑟发抖的堡主揪出来了。
    “你现在知道了,”她揪住那个老头儿的衣领,“我想拆了你的家业,是用不着别人的。”
    “是是是是是,”老头儿涕泪横流,“原以为传言皆虚妄,不想将军果真天人下凡!勇冠三军,虽项王亦不能比!求将军放过我一家老小!我愿将招募来士兵尽皆还与将军!”
    “背主之人,我要来何用?”她冷笑了一声,“你想要,便尽管留下。”
    老头儿额头流下一滴汗珠,“是老朽昏聩,失礼在前,失言在后!老朽愿送猪羊各十头,粟米百石,丝绢百匹作为赔礼如何?”
    她扔下了木棍,老头明显缓了一口气,讨好地冲她笑了一笑。
    她从背后抽出了黑刃,于是老头一瞬间呼吸又屏住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她笑道,“重新说。”
    老头儿额头上流下的汗珠化为了泛红眼尾的那一抹晶莹泪水。
    “将军宽仁,护佑一方百姓,既蒙将军恩德,恨不能结草衔环以报!”老头儿哭着说道,“以后必定按月押送粮草至营中,略表一二心意!”
    她露出了一个如花笑靥,“好,有这份心意就行。”
    一松手,老头儿瞬间滑落到地板上,软软的跟滚烫铁板上的黄油似的,再也没有地方豪强那个山大王的气势了。
    她正想走开,想想忽然转过头,“哦对了,山羊胡呢?”
    ……山羊胡很尴尬,她也很尴尬。
    邬堡给他安排的新办公室明显没有她给他安排的好,毗邻杂役住的屋子不说,墙皮脱落不说,窗绢还漏了两个洞,屋子里的家具都是他自己背过去的。
    她四处看看,他缩在角落里喘着粗气,怒视着他。
    虽然打是打不过她的,但山羊胡硬是阴沉着一张脸不吭声,任由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哭着扑上来,给她下跪磕头。
    她和堡主的矛盾已经解决完了,堡主同大家宣布这是一场误会,她是堡主十分看重的豪杰、剑客、将军、座上宾,总之她跑到后面仆役住的泥屋里找谁晦气,邬堡里的人都十分明智地假装看不见。
    因此等了许久也等不到救兵的山羊胡崩溃了,“你究竟想怎样!”
    “我只是不理解,”她说,“你在这里,住的也没我那里好,禄米必定也没我给得多,而且他们也不像我这样尊重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山羊胡沉默不语。
    似乎是听到话里有些活络的意思,他的妻子膝行着回到山羊胡身边,抱着他的腿哀求起来,“先生,将军如此看重先生,先生何不效法廉颇,若诚心悔过……”
    山羊胡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他那双赤红的眼睛转向了自己妻子,然后猛地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贱妇!尔欲使我失大节耶!”他骂道,“我宁死,也不为贱民下!”
    “……贱民?”
    那瘦弱妇人被踹倒在地,起也起不来,两个孩子扑到她的身上大哭不止,看得她疑惑极了。
    但山羊胡露出了一个傲然的笑容,“不错,你一个杀猪匠,也配做我的主君么?!你可知我是太原张氏子,祖上……”
    后面的话她没听完,她伸手揪住了他,在他妻儿的惊呼与哭喊声中将他拖了出去。
    外面的人点着火把在那里探头探脑,有几个之前跳槽过来的士兵一脸心惊胆战,缩在角落里悄悄伸脖子往这边看,她都浑然不在意,只随便指了两个人,“你们,过来。”
    于是那两个可能是堡主身边亲信的人就小心翼翼蹭了过来,“将军有何吩咐?”
    “给这个人头发胡子都剃了。”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了一把五铢钱出来,扔了过去,“就在院子里剃。”
    山羊胡发出了嚎叫声,但周围人一拥而上,给他捆了个结结实实,那两个人手疾眼快地将他嘴巴堵上了,再发不出半点不敬之语。对这座邬堡来说,好声好气给这位将军送走才是最主要的事,乱世里想活下去都不容易,谁在乎一个破落士人的自尊呢?
    但她骑在马上,慢慢地走在荒原上时,还是忍不住想起山羊胡那个眼神。
    仇恨、鄙夷、讥讽。
    碍于生计不得不收了她的钱,因此更加憎恨她。
    三十多人,加上十几个游侠,凑一起正好五十人,她也佛了,暂时不募兵,先给这些人从基础开始扫盲。每天上午学习,下午操练,晚上学习。
    关于扫盲这件事,几个游侠儿提出过反对意见,“我等又非世家子,读书何用?”
    “那你练武何用?”
    “自然是为了慨然快意,行走世间!”
    “看看这个世间,”她说,“你快意吗?”
    游侠儿互相看看,然后一脸迷茫地看向她。
    察觉到自己口才怎么也说服不了这群家伙之后,陆悬鱼决定用更简单粗暴些的办法。
    “每天上午学识文断字,谁学得好,下午我另外拿出半个时辰来教剑术。”她说,“就只教那一个人。”
    这一招暂时见效了,接下来这两天里,游侠儿不仅学得很努力,而且还能给那三十多个学历胎教的大头兵当一当辅导员,教他们简单的加减乘除,以及别的字学不会先不要紧,先得把“平原”“刘”“陆”这几个字学会了,将来知道跟着旗走,别走丢了……
    在陆家军建军第五天,也就是兵变的第三天上,那个邬堡赶着驴车送来了一份厚礼,除了三十石粮食,三十匹细布之外,还附带了不少木炭、干柴,猪羊各十头,以及两瓮酒,并且约定了下个月还是这些粮食布帛,还是这个时间送来。
    之所以送这个数,是因为这差不多也就是三十个人一个月的粮食,细布可以用作发饷。猪羊和酒都是赔罪用的,木炭干柴是用来帮助他们过冬的,哦对了,还特别贴心地把小胡子顺走的那些家具都带回来了。
    邬堡的仆人走了,她围着这堆东西打了很久的转,心里渐渐起了一个坏主意。
    “你们还有人想走吗?”她抬起头,看看周围,士兵们拼命摇头。
    她不得不加重语气,“想出走的话,有赏啊。”
    士兵们赶紧扑通扑通地跪下了,“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她一脸惆怅地回了屋子里去,坐火盆后面发呆,于是李二跟进来了。
    “将军看中哪个邬堡啦?”他小声说道,“小人可以去谋个职位,只要将军开恩,帮小人一个忙就行。”
    ……这个哥还真上道!她有点好奇地抬头,“什么忙?”
    “将军若能放小人回平原城几天,”他努力地说道,“小人有个相熟的妇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给我寻一个识文断字又忠心可靠的人来,我就放你走。”
    李二那张粗糙的脸扭成一个奇异的形状,忽然又释然了,“阿白小娘子啊!”
    ……她惊呆了。
    识文断字,忠心可靠,除此外骑术高超,能当半个斥候用,还特别有世家风度,能当个礼仪老师,听起来完美无缺。
    “但阿白是个女孩儿,来这里不安全,”她说,“把你喊来我都不放心,要令长额外看顾她们才行呢。”
    “天底下难道有比将军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李二再接再厉地撺掇着,“何况将军也可以先将她接来,等这边有了得用的人后,再送她回去啊。”
    这问题有点麻烦,她觉得需要再想想。现在她一个人负责起了五十多人每天开销用度,光是每天记账核对就已经要头秃,外加五十几个人年龄不同,籍贯不同,性格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她甚至连不能随地大小便,饭前便后要洗手这点破事都要每天跟他们说好几遍!
    不过在陆悬鱼矢志不渝地碰瓷了好几家邬堡之后,李二终于获得了一个回平原城通风报信的机会。
    豪强和豪强的性格不同,虽说都听闻了平原城有位剑客一人杀退千余黑山贼的新闻,也亲眼见识了这少年的惊人武艺,但他毕竟只是个带了几十号老弱病残,孤军屯于城外的小角色,邬堡奈何不得他,袁本初的军队也奈何不得他吗?
    虽说袁绍此时刚刚同公孙瓒打完仗,根本不想掉头回来为了一支三十人的军队而再跟田楷刘备打一仗,但豪强们的声音传到了郡守耳中,这位郡守还是派出了郡中一队千人守军,出发准备来碾平这里。
    这种消息论理一条咸鱼是没资格听说的,但袁本初家大业大,麾下一个郡守也能派出骑兵斥候,跑过来侦查时自觉离得极远,万万想不到有人会开三石弓,于是斥候留下了,马留下了,消息也留下了。
    游侠们视死如归,士兵们瑟瑟发抖,而陆悬鱼的内心简直要笑死。
    “不如我们先把酒筛好吧,”她对李二说,“总算有人送武器来了,我还一直在想我要不要自己在这里修个铁匠铺,看起来是用不着了!”
    第104章
    博陵郡守集结军队后,先向南到达安平,派出斥候探查前路后,这支千人的守军才拔寨启程,自安平到博泉有二百余里路程,步兵一般要走四到五天,如果遇到坏天气或者特殊情况,走得还会更慢一点。如果是西凉铁骑的话,轻骑一日夜就是三百里,要不怎么号称“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呢?
    咸鱼抽空悄悄跑到安平去看了看,发现博陵守军也十分马虎,尤其是接到这么个碾压三五十山贼流寇的任务,更加松懈。于是她感觉放心了很多。
    如果按照大汉朝廷的配置,博陵的守军原本也应当兵种装备配置齐全,但奈何袁绍得到冀州之后一直在忙着抽调最优资源四处征讨打仗,有好兵好装备不可能留在后面而不送前线去,因而她在军营外溜达了两圈,发现这支军队里有弓兵、刀兵、戟兵、藤牌兵,但没有她最忌惮的,也是造价最昂贵的弩兵和长牌兵。
    对于陆悬鱼这种战斗力超过正常人水平,防御力也超过正常人水平的怪物而言,想击杀她必须针对性下手,长牌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困住,长矛将距离拉开,然后弩矢如雨,遮天蔽日。
    长牌换藤牌是不成的,强弩换长弓也是不成的,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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