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叙那些虚礼,”他招招手,“过来坐。”
    啊,她忘记说那二斤麻花是谢礼了,但是,那个确实是谢礼,就是现在突然又觉得拿在手里很奇怪了。
    但是刘备见她想将麻花往前送,又犹犹豫豫的模样,立刻就乐了。
    “这城中的粔籹的确美味!”他说道,“小郎君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嘿难道将来路遇三爷时她也可以投喂一包麻花吗?
    这样的会面有点不太庄重。
    但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刘备把地图收起来了,她把麻花放了上去,刘备又招呼小吏送了茶过来,于是现在他们开始边吃点心边喝茶边聊天。
    关于她是怎么从长安来到平原的,刘备问得不多,但他挺好奇她在城中待得怎么样,衣食住行他都乐意听她讲讲。
    “虽无雒阳长安的繁华,但如今乱世,能有这样一片净土已经很不容易了,”她想了想说道,“但在下听说城中之人对令长多有臧否。”
    “如何?”
    “说令长不着华服,撑不起个当官的气派。”
    正在那里掰麻花的刘备停了停,还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然后用一种略带感慨的语调说道,“我也这么觉得,年少未出仕时,我最爱的就是华服,没想到现在做了一城的令长,还穿不上好衣服。”
    这个话不太好接,但刘备也没难为她让她打圆场找台阶,而是将掰下来的麻花分了她一块。
    “不过我穿不穿好衣服总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笑呵呵地说道,“平原城墙年久失修,我总得先让这座城池衣衫完备才是。”
    ……他讲完之后开始吃麻花,而且不是那种很客气的,拿一点放嘴里意思意思的吃法,而是认真把一大块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因而这副模样无论如何也让她没办法将他和“诸侯”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她应该问点儿更重要的问题,“令长如此操劳,是为平原城,还是为自己呢?”
    “这两者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吗?”他嚼完了那块麻花,端起茶杯开始喝水。
    “现在也许一致,但将来呢?”她说,“万一有那么一天呢?”
    刘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种轻松而略有一点懒散的气息从他身上消失了。
    “我此番劳心劳神,”他说,“就是为了那一日不必来临。”
    好像有点不对劲,她想,按照她那些模糊的记忆来说,刘备不是应该说一说自己爱民如子吗?
    【你这样在心里想也想不到答案,】黑刃冷不丁说,【你为什么不干脆问他呢?】
    “难道令长不是应该告诉在下,足下爱民如子,此番辛苦操劳皆为百姓吗?”
    ……这种问题好像不太对劲。
    她感觉一个正常的诸侯是维持不住和蔼的表情来回答问题的,但她嘴欠,情商低,魅力低,还是坚持着问出来了。
    于是刘备用一种“呵呵呵呵”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
    “要是袁本初此刻兵临城下,”他说,“嚷嚷几句给大伙儿提提士气也无所谓,现在何必讲这种大话呢?”
    见面前少年一脸呆相,刘备又笑了。
    “而今既予我平原印绶,我就得想办法让大家活下去,但我又没办法保证每一个人都能活下去,”他说道,“所以这不就只能先穿穿旧衣服,将钱粮都用在加固城防上吗?”
    她想了一会儿,“你不想平定天下吗?”
    端着杯子的刘备又想了想,“这世道我看不明白,能做什么我也说不准,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是还能救的话,尽量多救一个人好了。”
    他坐在那里,抱着杯子,目光望向院中并没怎么收拾,于是被人踩得乱七八糟的土路,而在一路路的脚印下,有野草正迎着透过乌云而出的阳光,努力生长。
    “将军和很多诸侯所思所想都不一样。”
    “小郎君见过许多诸侯?”
    “……在雒阳和长安时,也略见过。”
    他转过头来,笑眯眯地望向她,“当初诸侯讨董时,说不定也都有一腔赤血,只是这条路走着走着,就走岔了而已。”
    “……那,你的路呢?”
    她问得很慎重,而此时他站起身背对着她,向着帘外的满园阳光探出头去,于是光线洒在他的发冠与肩上,又自后背落了下去。
    这要是真来个刺客,说不定这时候正可以噗嗤一刀。
    “我还没走出我的路呢,只有这一点想法,”他那样出神地想了一会儿,“还要一步一步,小心地摸索着来。”
    麻花吃得差不多了,茶水也喝了一肚子,闲聊也聊够了,再聊就该送客了。
    所以还是得办正事。
    “我想在城中待下来,”她说,“令长这里缺人手吗?”
    听了这话,刘备转过身开始上下打量她,从她的脑袋开始,再打量打量她的肩膀,胳膊,手,以及两条腿。
    最后这位平原令终于点点头,十分惜字如金地说了一个字,“行。”
    于是大概五分钟后,小吏将她带到了一个不那么明亮的房间里。
    一位生得十分年轻,比她大不了几岁,穿得也比她强不了多少,那身布衣甚至还打了两个补丁的文士也开始上下打量她,最后点了点头。
    “我是此地县丞,”他说,“你之前曾在城外出工,监工对你很是赞许,原本便想着,你这样忠厚可靠的人也可以派些更重要的活计。”
    ……更重要的活计?
    于是这位年轻的县丞很认真地看向了她,“打更怎么样?”
    “这……薪酬如何?”
    薪酬……就还不错?!短更每月一千钱,只管上半夜或是下半夜,长更每月两千钱,亥时上工,卯时下工。每季包两件衣服,每天还包两顿饭,而且还算事业编制,就是活计的确挺烦的,要在城里走来走去,查看是否有贼寇,有走水,有人在宵禁之后偷偷跑出来鬼鬼祟祟。
    赵五等在府外,的确是有一点怀疑的。
    那个剑客最后也没有答应主人的请托,只说可以去县府上看一看,但主人却十分高兴地同意了。
    在主人眼里,刘备的恶是一目了然的,因此即使赵五有不同的看法,也从来不敢向主人提起。但他偶尔也会迷惑,不知道是不是人所处位置不同,对善恶的看法就有了改变呢?
    因此当他看到那个少年不仅全须全尾地走出了县府,而且还抱着两件布衣时,赵五心中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那个少年果然在看到他时,脸上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微笑。
    “烦劳你告诉刘公,”他说,“我先跟刘备混啦!”
    第88章
    刘平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不怎么开心的消息,但她心情就还不错。
    秉承着早一点上班就早一天算工资的打工人心态,陆悬鱼跑回家睡了个午觉之后,下午换了一身衣服就又跑来县府了。
    临走之前想一想,没忘记给黑刃在外形上做一点改造,依旧是黑布包裹的长木棍。考虑到打更这个活也有示警的职责在里面,拿根棍子防身理由总是很充分的。
    但她回到县府那个照明条件不太好的房间里时,年轻的县丞左右看看她,尤其打量了她身后的棍子,一脸不解。
    “这是什么?”
    “木棍,”她摘下来比划了一下,“要是路上遇到坏人,我可以用这东西打他。”
    于是县丞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不过一更夫,又非兵士,如何竟敢擅作主张!”他很不高兴地训斥道,“若遇贼寇,高声示警,伺机逃走就是!你现今不过十六七岁,身量未足,自以为带了根木棍就能与那般凶徒搏斗,岂不知逞强争胜之心最易伤己!”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这人明明年龄比她大不了几岁,怎么就养成了这么絮叨的一张嘴。
    她心里这样想,脸上也露出来了几分,县丞一看她的神色,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莫不是不拿我的话当回事!”
    “那怎么可能!”她赶紧否认,“小人只是仰慕县丞年轻有为……”
    县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把棍子放下!”
    ……断乎使不得!
    “这棍子是小人的宝贝,”她小心地说道,“大人若是不喜欢,小人保证不用它逞强争胜。”
    县丞的两只眼睛越瞪越大,吓得她后退一步,正寻思着要不要先夺路而逃,等过二十分钟这哥们冷静下来再说时,有人进来了。
    大概三十余岁的一个文士,胖乎乎的圆脸,看起来特别和气,让她无端想起了张缗。
    但是这个小圆脸明显比张缗爱说谜语和笑话,进来转了一圈就道,“有判官一,有持杖一,那更夫必是犯了事,可曾录了供述?”
    ……县丞两只眼睛又眯回去了,十分不自在地指了指她,“我就是让新来的更夫小心些,莫自作主张。”
    小圆脸也打量了她几眼,仍然笑嘻嘻地,“你没听说过宋人持长刀,齐人挟短匕吗,这木棍我看极好,国让何必忧心?”
    于是县丞不吭声了,又上下打量她几眼,挥挥手。
    ……她就这么出来了。
    打更通常两人一组,一个拿锣或者金柝或者焦斗或者锅,另一个拿个梆子之类的东西,定时定点儿在城里一圈圈的走。这活计既累且烦,但其实还挺无脑,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需要她高度警戒,因此她还可以用一点小法术,比如“守夜术”来帮助自己的脑子休息一下。
    天下无论哪里,都是有钱人少,没钱人多,所以一轮明月爬上来时,千家万户多半已经熄了灯烛,但未必就洗洗睡了。经过一片十分破旧的居民区前,那个碎嘴的本地同事同她介绍每个街区的特点时,冷不丁还得加几句掉san的话。
    “听着像狸子,”他说,“未必是狸子。”
    “……那是什么?”
    “比如这种,”他在某一户窗外路过,拇指一挑,小声道,“这个就不是狸子在叫。”
    又走过几家,“这个也不是。”
    待走到第三家时,这家伙仔细听听,“这次是了。”
    “……怎么这个就是了?”
    “这户住着个漂亮的小寡妇,”他小声说道,“我分辨得出来她的声音。”
    ……………………日。
    虽然庸俗透顶,但平民百姓似乎也就这点爱好,而且考虑到三国时期雪崩下滑的人口数量,这爱好似乎也不能说就一定不好。况且入夜之后点一盏灯,煮一壶茶,看一卷书,燃一炉香啥的……她认识的人里似乎没谁在这个档次的。
    也不对,说不定有个人就有这爱好。
    当他们路过一处明显阔气得多的宅邸时,同事十分敬畏地指了指,小声对她嘱咐了一句,“这是‘刘半城’刘公的家,路过时千万小心些。”
    “为何?”
    “比如说,你要是想解手,去别处解手是不妨事的,但不能在他家墙根下解手,也不能在他家附近久留。”他提醒道,“刘公家的家奴比县府的小吏还要贵重三分哪。”
    她思考了一下,“我要解手,你先往前去吧,我方便过就去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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