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在,长安城内的哪个公卿见了吕将军不要笑脸相迎?甚至连司徒王允都曾经宴请过将军,要知道王司徒位列三公,名满天下,长安公卿唯其马首是瞻,这样的人都高看将军一眼,都亭侯府上自然车水马龙。
    不单仆役们忙,两位夫人也跟着忙,除了请长安城内有名的女红针织量体裁衣外,出外游玩的首饰有没有配套的?金饰虽好,春日踏青是不是再来一套玉饰更衬风雅?
    这样的吕布该是什么状态?
    那肯定是意气风发,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说不定还踅摸着再娶两个小老婆的状态?
    今日好容易府上没有宴饮,厨房里一片人仰马翻后的宁静。高顺的陷阵营还在潼关,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因此她也没什么事做,跟着在厨房里摸鱼。
    一个婢女突然探了头进来,“将军要一壶酒,快些筛好了送去!”
    “将军今日不是没有宴饮吗?”负责筛酒的仆役有点迷惑,“这已经是第三壶了?”
    虽然没有宴饮,但将军乐意自斟自饮谁也不能说他有问题。
    不多会儿酒筛好了,仆役准备端过去时,厨子忽然拦了一下,“你那筛酒器是不是没擦?”
    “这网子是早上刚洗刷过的,”那人有点懵,“还要再刷一遍不成?”
    “将军要的酒,你便该筛一次刷一次的!我就知道你必是在这里偷懒了!”
    枚叔吼了两句后,转过头来,看向了陆悬鱼,“陆小哥可否代送一趟酒?”
    ……咦?她从来没干过这种端茶送水的活,但拿了人家的薪水,偶尔帮个忙也没什么?
    望见那少年端了酒壶而去的身影,几个脑袋凑了过来。
    “枚叔故意让他去送酒是为何?”
    老谋深算的厨子摸摸下巴上的胡子,“将军不好酒,但每有独饮,送酒的仆役总会被他寻了错处,踹上几脚,你们却忘了?”
    “……原来如此!枚叔高见!是不是孙六被踹过一脚?”
    “我也想起来了!上回可不就是!我只是问了一句还有何吩咐,将军便拿了手边的酒盏,泼了我一头一脸的酒!”
    “这次轮到陆小哥了?”
    “那谁知道,”枚叔撇撇嘴,后半句话没讲出来。
    反正他武艺高强,被将军照屁股踢一脚估计也不吃痛,况且按他看,那小子性格也有点莫名其妙让人看得不顺眼的地方,将军身边是再伶俐乖巧的人也免不了被他发作,说不定换个讨人嫌的还能招了眼缘呢。
    ……眼缘什么的,陆悬鱼其实几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但当她走进正室时,一瞬间确实觉得那个吕布有点陌生。
    她见吕布的次数不多,基本上就两种,一种是威风凛凛天神下凡的长戟金甲赤兔马版本,一种是小功率喝酒发呆看热闹版本,虽然谁也不能硬着头皮说这位并州大汉甜,但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傻”和“白”的感觉。
    此时正值晌午,阳光爬到最高处,院中极其明亮,花草映衬得鲜妍夺目。
    吕布坐在正室的西窗下,就在一片阴影里,倚着凭几,一身半旧的袍子,正在那盯着空酒壶发呆。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装满的酒壶放下,倒空的酒壶拿起来。
    吕布也不吭气,拿起了酒壶,慢悠悠地倒酒,慢悠悠地继续喝。
    ……然后她该干嘛来着?
    直接跑路?还是问一句有没有啥吩咐?她不是专业的服务员,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这种世家大户的仆役们都什么规矩来着?这位人中吕布喝酒时就着一碟猪肉条,一碟盐豆子,眼见着盐豆子吃完了,猪肉条没怎么碰,要不要问问他来不来一碟新的?
    院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大个屋子里,也没有别的人,她连找个亲随近侍问问都不成。
    陆悬鱼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
    ……要不,在哪摸鱼都是摸鱼,在这里摸一会儿鱼?等等看他有啥吩咐没有?
    不是她夸口,要论摸鱼,几千年后也没有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慢吞吞又喝了三盏酒的都亭侯终于出动静了。
    “啊。”
    【……这人有病吧?】她谨慎地问了一句黑刃。
    但黑刃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位酒客又说话了。
    “怪不得文远那么夸你,”吕布睁着无神的两只眼睛望了过来,“我这满府上下几十个仆役,就你一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
    【……这人可能真的有病。】黑刃终于抽空回了她一句。
    “你说我都自己在这里喝酒了,”他望着进门那一片被阳光笼罩着的,极为明亮的砖石出神,“他们怎么没一个人知道我就是想喝点酒,发发呆呢?只要站在那不动不说话就行了,有那么难吗?”
    应该是不难,难道有人做不到吗?
    发完牢骚的吕布抬眼看看她,招了招手。
    她小心地凑过去,他拍了拍席子,示意她坐下。
    “小人岂敢与将军同席……”
    “让你坐你就坐,啰嗦什么。”吕布斥了一句。
    ……那就坐。
    “你一直未曾出仕,这很好。”他又一次缓慢地将目光移回了酒盏上,“如此年轻后辈,却懂得行事谨慎,不容易啊。”
    ……他到底是想说个啥?
    “想我吕布飘零半生,怎么就……”
    后半句话吕布自己噎回去了,没说出口,但他又倒了一盏酒,往她这边推了推,“若你出仕,当事何种人为主?”
    尽管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但还是没想明白吕布这突如其来的牢骚和问题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和董卓有关吗?
    第47章
    “小人只是个杂役,”她谨慎地说道,“从未想过做官。”
    吕布看了一会儿快要吃光的那碟盐豆子,又看看她,“空有一身本领,却不愿光耀门楣?”
    “小人无家无业,也不需要光耀门楣。”
    “那你不也愿意在高顺营中学习兵法吗?”
    “那也不是为了光耀门楣,”她说,“而是为了在这样的世道里保护友邻。”
    “荒唐,尔欲效梁伯鸾,作《五噫歌》讥讽朝廷耶?”
    吕布冷不丁的一句给她说得有点愣,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梁伯鸾是谁?”
    这哥们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就是没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既然他都提到了高顺,她想想还是问了一句。
    “高将军何时回返长安?”
    他皱了皱眉,“你寻他何事?”
    “……自然是去营中学点东西?”
    “哈!”吕布突然蹦出了一个单音节词,吓了她一跳,“不就是那些排兵布阵之事吗?难道只有他能教?”
    这人忽然猛地一拍案几,案几上的酒壶、酒盏、还有盐豆子和腌猪肉都跟着一起跳了跳!
    “来人!”
    ……原来这里还是有人的!只不过在屏风后面!是她孤陋寡闻了!
    “将鲁阳地图与我取来!”
    惊了,鲁阳是哪里,跟她有什么关系?
    但是仆役一路小跑地就捧了一卷地图过来,被吕布接过去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挂在了屏风上,铺开来。
    “你可识得这是何处?”
    虽然不确定吕布到底想教她点啥,但她确定他肯定喝高了。
    对待一个喝高了的人应当不去在意他说啥,而是小心翼翼地请他休息一下,主要是独处一下才比较对劲吧?
    “此正晌午,将军不去休息一下吗?”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待午睡之后再来教小人也未迟吧?”
    吕布瞥了她一眼,伸手从墙上摘下了弓箭,晃晃悠悠踉踉跄跄的就往外走。
    她也不知道这位大哥是犯了什么酒疯,心惊胆战的跟着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准备扶他,千万别下台阶时摔个狗啃泥才好。
    站在廊下,吕布弯着腰,探着头,伸着脖子往四周看了一眼。
    “啊!”
    吕布冷不丁一声大吼,他自己还没怎样,她吓得差点一趔趄!这哥耍起酒疯怎么画风这么清奇啊?!正常人都能被他吓出个心脏病吧?!
    随着他吼这一声,一只不知什么鸟儿被惊得从树荫处飞了起来,展翅越飞越高,很快将要不见。
    但它晚了一步,就在将要变成一个黑点儿时,吕布突然直起身开弓搭了一支箭,看着也没怎么瞄准,似乎就只是赌气一般,箭若流星,离了弓便笔直地飞向晴空,追上了那只鸟儿!
    那只倒霉到家的飞禽带着箭矢坠落下来时,发冠都歪掉的人中赤兔并没有盯着它看,而只是转过头,十分得意地冲她呵呵笑了一声。
    “尔还真当我醉了……嗝儿!”
    ……行吧,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不讲常识的人,虽然乍眼看去是个正常人,但是从头到脚都不正常,她应该有心理准备的。
    喝高了的吕布可能战斗力还在,但她怀疑他清醒时教学水平就不行,现在就更不行了。
    因为他指着那张地图问她,“若你屯于鲁阳,意欲攻取雒阳,你当如何进兵?”
    ……她沉默了很久,试探性地指了一条路。
    “从这里进兵?”
    “愚笨!”吕布快乐地嚷了一句,“你都不知道自己兵力多寡,粮草从何路补给,又能支撑几日,便想要进兵了?”
    “……那小人求教将军,小人兵力多寡,粮草如何?”
    “五千步兵,另有百余骑,除你军中将校所用之外,可支十余骑与斥候,”吕布指了指南至宛城的一条路,“粮草由此补给。”
    “那小人的敌人呢?”
    吕布突然打了个嗝儿,缓了缓才回答她。
    “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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