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节考的是数术,虞允文下笔如神,半个时辰不到,就把考题答完了,还把后边的一道附加题圆锥曲线也一起做了。
    检查一番后,他满怀信心地提前交卷,这后边还有一个时辰,这就是属于他的空闲时间了!
    走出教室,少年伸了个懒腰,虽然天气还很炎热,却也掩盖不住那想要出去放肆的心。
    廊下清风徐徐,他拿着手上书,想去鸿胪寺的怀远驿站,那里是交州、龟兹、占城、大食、注辇、于阗、甘州、沙州、宗歌这些远方小国使节的居所,常常可以淘到一些番文书籍,可开拓眼界。
    在少年看来,皇帝陛下风华正盛,将来必是要如盛唐一般开疆扩土的,他虽年少,却也是有着封候拜相之志的,应早做准备,对外邦多有了解才是。
    不过,在路过梁门时,他看到一队使节和人起了冲突。
    嗯,看衣服,是西夏人。
    虞允文好奇地问了一下路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说是他们想退掉汴京的粮,去买杭州的粮食,然后汴京的粮行不给退定金,这便吵了起来。”有路人答道。
    “原来如此,”虞允文瞬间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今年三月时,西夏的兰州遭遇大震,山摇地裂,山下麦苗都到了山上,大宋在边境的许多堡寨都在这场大震中垮塌了,为这事,朝廷调拨了许多粮食去秦凤、泾原路救灾。
    但西夏那边更不好,这次过来,想来前些日子就来京城购买粮食,只是这些日子过来运粮时,发现粮价跌了,便有了反悔的意思。
    “这些人还闹着,要去找天家评理,说遇到奸商。”那路人笑道,“如今的天家圣人,可不惯着这些使节,他们怕是到哪里都说不出理来。”
    虞允文也忍不住点头。
    那是当然,当今的官家慧眼如炬,想尽办法为大宋朝廷的财政开源节流,凡是在朝廷里花钱不办事的,从宗室到大军到百官至于皇帝,哪个没有遭过他的铁拳?
    以前各地番国上贡,朝廷大多会加倍还回去,以示上国恩德,如今这些却是通通没有了,送来的东西折成钱币,直接发放,爱怎么用怎么用,如果不满意,就直接退回去,没有别的好处。
    更惨的是各国使节只有十日的公费住宿,超过时间就得自负房租食水,绝不当冤大头。
    虞允文超喜欢这样的陛下,早已成了脑残粉,每日都数着日子去想早日为陛下效力,他老爹每次说陛下如此小气有失大国气度时,他都会想办法把父亲怼得哑口无言。
    于是他又走近了些。
    “杭州的粮价要比你们便宜一成,我夏国刚受大灾,这些钱是我朝陛下裁撤宫中用度省下来的。你们这是行骗!”那使节大声高呼。
    “粮价本就有波动,杭州来的粮食是因着他们有了拖船,运价少了,这才廉价许多,你们当时是急要,我行从各地调来,你们如今想毁约,定钱是必然不能退的。”那粮行行主淡定道,“但看在你们也是事出有因,我能再帮个忙,将粮食送到长安,若你们还是不愿,那只能做罢。”
    反正定钱是不能退的。
    那使者沉吟了数息,十分为难。
    虞允文忍不住提醒道:“行主已经让步了,黄河粮船有限,早就被行主定了,你若不接着,便是买了杭州的粮食,也送不到泾原去!”
    那使者瞬间恍然,忙不迭地应了。
    虞允文哼着小曲,继续往怀远驿那边走去。
    路上又见到一队敲锣打鼓,吸引人来看的的游街示众队伍,当头的白幡写明了他们是为什么被游街——这十个人,去扒了陈留到汴京十多丈的铁轨。导致铁路少运行了一天,造成了数万贯的损失,还影响了后续车的行程。
    按律,这是要杖责、游街、赔偿、流放的,虞允文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敢这么大胆,陈留的铁路是官家亲自拨款修筑的,通车那日还亲自前去视察乘坐。
    后来为了保护这条路,每隔一里都安排有人巡逻护路,再说了,根本铁匠铺敢回收这些铁,那可是重罪。
    虞允文也曾经去坐过,他非常喜欢,马匹拉着铁轮车飞快奔跑在路上,比什么车船都要稳当,他在那铁轮车上甚至可以看书写字。
    他甚至会想,要是这铁路可以通到他的老家蜀中仁寿县,那他回老家该是多幸福。
    看着游街的队伍要走远了,虞允文环视周围,没发现一个大点的石头,只能在墙角抠了个土疙瘩,比划了一下,手指用力,便精准地命中目标。
    我真是太厉害了。
    少年继续去怀远驿,中途遇到一处卖汤饮子的,搽了下头上的汗水,要了一杯糖水。
    “咦,不是三文一杯么?怎么涨到五文了?”虞允文是老客,听摊主说价格涨了,不由惊讶。
    “还不是燕京府,”卖甜水的老妇叹息道,“如今许多大船,都去了燕京,说是那边青苗被毁,要平抑粮价,不少糖船都直接去了燕京,这京城糖价便涨了。”
    “不应该啊,”虞允文奇怪道,“燕京府又不富,能买得起多少糖?那些糖船也就帮着运送粮食,肯定会在京城卸货才对。”
    “你有所不知,”老妇无奈道,“这次糖船没送多少糖,送的是油。”
    “油?”虞允文好奇地问,“南方也产豆油么?”
    “不是豆油,叫什么棕油,”老妇道,“没豆油香醇,却比豆油价廉,贫家也能买得起一升半升,能尝点荤腥。”
    “那是好事啊,”虞允文笑道,“吃了油,人才有精神。牛脂豚膏都那么贵,这棕油若多了,大家都能吃上才是大事。”
    “这倒也是,”老妇感慨,“我家那孙儿,久未食油,昨日趁着家中无人,悄悄喝了小半瓶,被打得惨啊……”
    这虞允文就接不上话了,他家从不少油腥,实在理解不了什么人能直接把油喝下去,不腻吗?
    喝完糖水,虞允文继续上路。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到了偏远的怀远驿,这里是一条有些冷清的胡同,有些使者的随从会在这里摆些摊子,卖一些远方国度的物件。
    虞允文买了一枚西方的钱币,听说是海西国的钱币,他和这些随从聊了一会,知道他们那里有一只叫十字军的部队在十几年前东征,他们绿衣大食的圣城被可恨的异教徒占据,去年又在海战里被可恨的威尼斯人偷袭,舰队覆灭,丢掉了大量港口。
    他们希望能在东方的国度带回更多的财宝,重新组建海军。
    虞允文当成故事听,觉得这些小国打来打去,挺复杂,但也挺有趣的。
    他在这里淘了几本书,又去拜见了教他的大食文字的朋友,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只是,走到御街时,这里的路被堵住了。
    有客船从京城的汴河水道进入,从御街旁的码头上岸。
    似乎半条街几乎都是哭声。
    哦,失策,他忘记今天是辽东的宗室们回京的日子了。
    啧,听说他们去辽东住了八年,在那里卖画写字种田为生……虞允文忍不住思考那位陛下突然让这些人回来,是不是又看中了他们身上什么值钱的地方。
    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些宗室回京城有什么用。
    难道真的念起了旧情?
    不应该啊!虞允文伸长了脖子,但十四岁的他还太矮,实在是看不到那些宗室的样子,只能遗憾地绕路过去。
    就在他后退时,就见一名三十多岁,黝黑如庄稼汉,身着亲王衣袍,眉宇间都是忧愁的汉子,坐在一头驴上,顺着御街,缓缓向皇宫走去。
    那头驴——虞允文忍不住咋舌,一步三晃,走得颤颤微微,似乎下一秒就会跪地归西,这么老的驴,这位亲王坐上去,心里就不打颤吗?
    才走两步,那位亲王似乎也发现了不妥,便下了驴,牵着驴前行。
    虞允文更困惑了,你是亲王啊,万里归来,怎么能像个农夫一般,牵驴进宫呢?
    再看那亲王,似乎也明白这一点,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时,听到旁人窃窃私语,他听说这驴是陛下送来接自家五哥的。
    虞允文瞬间悟了!
    这分明是皇帝陛下给这宗室的下马威啊!让他们知道就算回来了,也得在这京城知趣些!
    这才是他家陛下啊!
    第313章 人生不同
    赵士程听说五哥回来时,本来想亲自出城迎接的,但被劝住了。
    张叔夜含蓄地表示,因为回来的宗室太多,他们不一定所有人都对您恭敬,万一有那么一个不服管束冒犯天颜的,岂不是煞了这亲人相见的风景?官家不如在宫中设宴,单独款待他们吧!
    潜台词就是您当年做的那些事情早就不是秘密了,如今天下有点脑子的人,谁不知道陈行舟是你的人,你能不能有点数,万一让一个头脑发热的来个荆轲要离之事,那宫外可没有柱子给你绕啊!
    赵士程对此蛮失望的,只能在宫中待着,并且让人把在御马监养老的驴子草草牵去给五哥,让他知道我赵虎头从来没有忘记你,这驴就是见证!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第一时间见到五哥,因为太皇后和太上皇已经提前去宫门处,把儿子拉到自家院子,带着的五哥的儿子和夫人,一起抱头痛哭去了。
    赵士程颇为无奈,只能先给家人一点时间平息心情,估摸着他们哭得差不多了,这才悠闲地穿着一身常服,悠哉悠哉地去后宫,见许久未见的家人们了。
    才一进太上皇后的院子,就见一家人和乐融融地牵着手,坐在大院中,相互交谈着,赵五哥虽然晒出一身古铜色,但换上衣服后,气质有所回归,似乎讲了什么趣事,弄得母亲和夫人都轻笑起来。
    赵士程于是开口道:“五哥在说什么趣事,如此开心,也给七弟我说说。”
    一瞬间,空气安静了下来。
    原本欢声笑语的场面顿时凝固,众人的神色都带上了一丝惊恐,尤以五哥为甚,好在大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除了太上皇二人,纷纷起身行礼。
    赵士程当然笑着让他免礼,然后,然后场面就陷入了一片尴尬无言之中。
    宗室之人,悄悄眼神交流,却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好在,老赵看了一眼儿子们,微笑着开口:“士街啊,还不快谢谢官家,要不是他心善,你如今还在那辽东插秧种苗呢。”
    赵五哥恭敬起身,就要拜谢,赵士程一把扶住老哥,诚恳道:“五哥别听老爹阴阳怪气,你我兄弟,我怎么会不让你回来,实在是陈行舟他们主意大,我催促了好些次,他们才领命。”
    赵爹叹息道:“儿子大了啊,都能说亲爹的不是了,还好我儿们回来了,能多几个孝顺,倒也不怕晚年凄凉……”
    “爹,儿子建议你控制一下自己,”赵士程微笑道,“否则,我还是能让您发挥一下余热的。”
    老赵岂能让儿子嚣张,正想拿个什么东西摔一下捡碎片,就听儿子柔声道:“回来就好,如今朝廷百废待新,正是诸位大有做为之时,”
    “不错,你们大哥就已经被发配到燕京两年多快三年了!”老赵抚掌赞道,“你们这次回来,正好都能封个亲王爵位,咱家虎头的钱可不好拿啊,你们得做好准备。”
    一时间,回来的兄弟们面色苍白,赵五哥更是客气道:“这如何使得,如今百废待兴,朝廷正是用钱之时,我不会要这钱的。”
    其它兄弟也纷纷表示这钱谁爱要谁要,反正我是不要的。
    赵士程无奈。
    见自己在场大家都战战兢兢,只能随便安慰了几句,便先行离去,让他们继续父慈子孝。
    赵家五哥看他眼底有一丝失落,心中一动,有些想要上去安慰,只是才走一步,便被母亲拉住,她许久没见嫡子,如今正在兴头上,哪舍得分开。
    ……
    解决心中一件大事,赵士程步伐轻快,眉眼都是轻松恣意。
    对于把兄弟送走这件事,他是有难过的,但不多,差不多就是隔一年能想起来一次的程度。
    有一次母亲曾经悄悄问他,可有后悔的,可有寂寞?
    那时碍于母亲的心情,他做了愧疚之色,表示有的。
    母亲当时神情欣慰。
    如今回想,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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