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喝一点小酒,赵士从写了一封书信,盖上自己的印鉴,交给他,对方立刻拿了就跑,那着急的模样,仿佛后边有猛兽追赶一般。
    赵士从摇摇头,拿着银制小酒壶,带着忧愁,走回房间烤火了。
    另外一边,那位名为耶律鄂的宗室飞快上了马车,招呼着车夫立刻回家,然后又雷厉风行地将家族多年积蓄的财宝从府库里拿出,装入箱中,又领家丁一起,送去了城中那大商行。
    “王爷!”家中的女人唤道,“这天快黑了,那商行客人极多,要不,明日早些再去?”
    “不可,不能耽误,”耶律鄂肃然道,“我今晚会守上一夜,等着开门,一旦换到,明日一早你便带着孩儿们启程,前去南边安置家业。”
    他的妻子沉默了一下,才道:“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了么?”
    耶律鄂左右看了一圈,才低声道:“魏王病重,如今德妃摄政,上下人心惶惶,朝廷怕是撑不了几年,咱们得早做打算。你看如今燕京上下,有几人不巴结着那位大宋亲王,你和孩儿们平安,我才能安心在此抗金啊!”
    他的妻子神色坚毅起来:“妾身明白,但你万万保重,您在这里,咱们一家老小,才有时间在南边站稳脚跟!”
    “这是自然!”耶律鄂笑道,“密州富庶繁华,风物宜人,北边事了,我一定过去。”
    他家娘子用力点头!
    ……
    耶律鄂带着家财来到山水商行时,这里已经有长队排到了院外。
    他也不急,在风雪里等了快一个时辰,不时有人让他进去等,但他也不愿意,自从家族在中京道的土地丢失后,这是他一家老小百余人将来的倚仗,万万不能出事。
    除了他之外,燕京每日都有大量的富户,来此典当家财,辽国这百余年的积蓄,正大量流入这家由大宋皇室主持的商行。
    在清点了耶律鄂带来的黄金、珠宝、布帛、文玩等物后,商行的管事给了个还算合理的价格,虽然比正常出清少了快两成,但耶律鄂并不在意——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间,能在短时间吃得下他家财物的人家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的,如今能换掉,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在签订了售卖单据,并且一式三份各自留底后,商行的管事给他数出十余张大额钞票,让他清点。
    钱货两清后,耶律鄂留下两张,贴在脸上细细地感受了下其上的纹理,又把上边的俊美人物看了又看,对着烛火找到夹在其中的金线——这是被叫金钞的原因。
    在确定为真后,他亲了一口,又把其它的换成了汇票,存入商行,再将汇票与钱财仔细收好。
    这山水商行先前已经发过私钞,它们在海外诸国的信用经过了十几年的考验,所以辽国上层十分喜欢用这种轻巧好藏的金钞,如今家族远行,带上那些家财危险太高,换成这些金钞,就要安全许多。
    他走出商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看着积雪与泥水混合的街道,上了马车,然后又有些疑惑地问:“怎么街上都没有乞丐?”
    旁边的待从回答道:“都去门头沟那边了,有些老弱去不了的,山水商行建了几间鸡毛房,让他们做一些杂活,帮着过冬了。”
    耶律鄂闻言,不由得摇头:“这大宋君主,确实不凡。”
    他还有没说的话,就是如果照目前看来,大辽不当属国,直接并入大宋,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从盟约签订后,燕京的局面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因为去挖矿和在附近给宋船送货做饭、织补为生的人太多,让本地生活困苦的佃农大多逃去那里讨生活,为了土地不摞荒,很多地主减免了地租。加上粮价稳定了,到处可见的乱匪便少了。
    可惜啊,魏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的儿子耶律阿撒也没有服众之能,朝廷众臣的意思是想要拥立天祚皇帝的儿子为帝,梁王或者晋王都行,但这两位都在辽东,他们怎么求都不过来,陈行舟也护着他们胡闹。
    想到这,耶律鄂就忍不住骂了一声:“这老母鸡!又不是他儿子!”
    烦死了!
    ……
    燕京上层在积极向大宋倾倒,而燕京的底层也不输人后。
    大宋和大辽以前是有榷场的,所有货物,都要被官吏过一次手,价格翻倍都是轻的,但在这一次盟约之后,大辽和大宋之间取消了边禁,货物可以通行无阻。
    大宋那些价廉物美的工业品便瘟疫一样地蔓延过来。
    最让人羡慕的便是大宋治下的矿区,相比辽国拼命征收军中杂费,那里的人日子过得就要好很多,甚至有时能喝到肉汤!
    人都是有脑子的,好不好,大多心中有数,很多数着日子,等着大宋把辖区扩张过来。
    辽国上层如今则处于一种得过且过的状态,如今郡县所失过半,很多人已经对夺回土地,重建大辽失去了信心,觉得大不了等金国崛起,像西夏那样,在两个大国之间摇摆着过日子。
    还有的人则去大宋那位亲王那毛遂自荐,希望能为大宋效力。
    如果魏王耶律淳能再多活几年,或许还能聚敛人心,把辽国最后一口气护住,可惜他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如果不是萧德妃及时站出来,辽国如今的局面会更加不堪。
    “大厦将倾啊!”旁观这一切的赵士从不由得感慨,“还好我大宋……”
    他的话语一顿,寻思了大宋前些年好像也没比辽国好到哪去,于是对弟弟的满腹怨言,终是消减了些许。
    “王爷!”一名小侍前来通报,“这是二公子从辽东送来的信。”
    赵士从立刻露出笑容,振奋精神,拿起来一番细读。
    然后,他的笑容渐渐凝固。
    “逆子!都是逆子!”赵士从狠狠地把信拍到桌上,“连和老父亲一起过年都不愿意,真是白养了你们!”
    ……
    “谁要和他一起过年啊,”在遥远的地方,赵不绕对弟弟道,“上次去见他,天啊,那一个月我过的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把我从头挑到尾,我坐半个屁股他都觉得我礼仪不好!哦,他还不许我说‘屁股’,什么有辱斯文!吃饭快了也要念叨,走路快了也说我像村夫,比当年娘亲话还多!”
    “谁说不是呢,还总是一脸愧疚,钱也没几个,骗了两次就不上当了,一点当爹风度都没有!”他的弟弟猛点头。
    “但他是爹爹,让他一个人过年也不好,这样,我在这边和五叔一起过年,你去陪爹几日。”赵不绕果断道。
    “你怎么不去!”他弟弟嗤之以鼻,“张荣叔说我水性极好,是个当水军头领的苗子,你别耽误我的前程!”
    他们两个是已经出了笼的鸟儿,老陈对他们不错,在辽东过得很快乐,再让他们回去斗鸡走狗,能把他们憋死。
    “唉,看来咱们老赵家天生父子情单薄。”赵不绕叹息一声,“算了,我去陪他几日。”
    -
    同一时间,东京城中。
    “燕京那边,也是一个耗钱大户啊,”赵士程一边感慨着,一边把老哥送来的金银单子又翻看了几次,“不过,这大辽还是有几分家底啊!”
    储蓄果然是收拢闲散资金的不二之道,看看,这些人多有钱啊,加起来都够朝廷一年的税赋了,而且还在增加。
    从去年到今年,辽国的金银大量流入大宋,这是一个帝国两百年的积蓄,如果不将他们收集起来,将来说不定便宜了金国。
    一个帝国的崩塌,能吃肥旁边的大小国家,辽国各地逃亡的权贵们,都带着他们多年家财来到燕京,然后这些就进了他的口袋。
    他们的购买力在大宋会促进消费,而且人也不多,且有很多能战之辈,可以说是赢了又赢。
    “可惜也就这一波了,”赵士程有点遗憾,“金国的压力还不够大,等到金国攻打西京、燕京时,辽国剩下的权贵,才有可能全降大宋,让出幽云之地。”
    幽云之地已经两百年没有被大宋统辖了,强攻不是不可以,但没有必要,抗金才是大事,辽国最后的力量也是精华,没有必要直接消耗掉。
    他们在一天,大宋就能安静发育一天。
    “这些钱该怎么用呢?”赵士程摸了摸嘴角,看着最近伸手要钱的各部奏书,准备给他们一点甜头。
    但才翻看一张,就是厢军催饷银。
    他眉头皱了起来。
    厢军是每次大宋遭灾时,从灾民中招募的青壮,朝廷一般将他们当力役用,修路修城建堤坝都是他们,但这种国家供养的差役,效率可想而知,一个工程拖上三五年都是常事,且军中人数有大规模空额,多出来的军饷被各级官吏盘剥。
    赵士程思考了一下,禁军那边关系勋贵太多,不好轻动,但是这三十多万厢军,便属于战五渣了,动起来都不带吐皮的。
    是不是可以改一改厢军的制度,将这些人改成一个个国有工程队,在基本俸禄之外,每年要算业绩和盈亏?绩效什么的法子,不用起来,说不过去啊。
    嗯,就这么办。
    第264章 有钱要花
    因为五代十国军头们的肆意妄为, 大宋的军制先天便陷入了一种矫枉过正的缺陷里,防内远重于防外。
    在大宋之后,文官和武官之间建立起一道天堑,唐代及之前的出将入相成为不可能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下, 文臣尽可能维持这样的局面, 毕竟古往今来, 翻开历史书籍,很长时间, 都是武将势力高文臣一头, 防微杜渐啊。
    禁军的军制在经过大宋初年的一改再改后, 已经形成一个优秀有效的衡制体系, 简单说, 就是让基层将士始终处于一个贫穷状态,开拨时才会发更多赏银,一旦朝廷不继续给赏银, 士卒就会动荡,从而让将军无法控制手下,如此,做乱当然就无从说起。
    赵士程轻易不能动这样的军制, 当年王安石试图改过,他不敢动禁军的勋贵的底层利益,更不敢动后勤给将军们足够的自主权, 仅仅是准备大练乡军民兵,没等几天就卷铺盖走人了。
    想想看,一百万人的禁军, 耗费大宋七成的财税, 加上禁军的亲眷和盘踞其中的利益牵连, 怎么着也能占大宋十分之一的人口了,这动荡起来,可太刺激了。
    但他们在与金人之战中的效果,就很感人了,河北禁军不战而降;朔宁禁军太原城下哗变,不战自溃;驻京城禁军梁方平的不战而逃,麟府军折可求降金,泾原军全军报销,种师中的秦凤军阵前哗变,熙河军更搞笑,听说友军兵败,又听说金军打过来的了,直接逃亡……
    简单说,他们都没去打金人,而是大部分直接跑掉。在其中,有个叫刘光世的武将特别能跑,所以周围的溃军都愿意去投奔他,因为跟着他跑得快,还有钱拿,朝廷也拿刘光世没办法,因为他手下的兵太多了,只能加官进爵,尽力安抚。于是他一路跑到最后,成了和岳飞、韩世忠齐名的“中兴四将”之一。
    对了,这个刘光世是童贯的亲信,在当初的送童贯画宗上路的计划里,赵士程可是在他的名字上重点画了圈的,此君已追随先帝而去了。
    在他的计划里,这些宋军都会上前线去抵挡金军,能战的,留下来的,就是百战精兵。不能打的,溃败的,他就能直接取消番号,再重新建立一支部队。
    在这种保家卫国的事情上,谁也挑不出他的错来。
    按赵士程的预计,大约再过两年,金军和大宋的领土便会接壤。
    到时,便可火炼真金,希望能有更多的名将,能在这局面之中脱颖而出。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情,如今他的重点,还是在处理厢军上。
    相比于错综复杂、是无数武官吏衣食所系的禁军,厢军就是纯纯的乞丐军,平时更多做为后勤军、工程兵使用。
    按讲义司报上的数字,二十多万厢军,一月的军费是七万贯,每人每月三百文左右,按理每年要发春秋两次布帛让他们自己缝制军衣,每月另外还发一石五斗的粮食供他们一家人吃食,但因为军费紧张,这些都被拖欠了。
    所以,简单说,厢军的日子过得比最底层的佃户好不到哪里去。
    那就好说了。
    不过,改制不是那么轻易能改的,需要时间,也需要方向,更需要启动资金,在这一点上,赵士程是不会吝啬的。
    一切的投入都是为了将来赚得更多。
    ……
    十一月,年节快到了。
    刚刚从宜兴搬到京城的李家人也开始准备起来,他们不是准备过节,而是过节有很多地方人手不够,他们又找到了不同的兼职,这能让他们这个新年过得更加安稳。
    为了一家人相互帮衬,他们都去了城西的一处厢军营房里帮忙。
    李家老头找到一个看管营门的活计,女儿和老妻还有大儿子帮着准备晨炊,小儿子能帮着收拾屋子。
    “今天的粥水怎么稠了许多?”吃早饭的矮小士卒有些惊讶地喝了一口,然后看到做饭一家人,更惊讶了,“原来不营头的岳家做饭么?”
    在军中,伙头可是一个肥差啊,不是熟悉的人,是不可能当上的。
    “你前几日去接私活了,还不知道吧?”旁边长凳上喝粥的士卒冷笑道,“前两日,朝廷说的咱们部修的城墙粗劣,数对不上,军中来人把营头查了一番,如今他们一家怕是都在牢里呢。”
    “那可真是大好事啊!”矮小士卒露出一口黄牙,爽爽地喝了一大口粥,“难怪这粥稠了那么多,能过几天好日子了。”
    “幼稚!”旁边的士卒冷笑道,“我还没说完呢,兵部的人说,咱们这支厢军要弄什么‘责任’制,让咱们自己推举一个营头出来,以后再有差错,就唯营头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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