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已经有些后悔,没有听张荣的,去夺取镇江和江宁府两地——先前他看各州驻军一击而溃败,就觉得自己的教军天下无敌,但如今真和大宋精兵对上,才知道先前真的是坐井观天,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如今只能尽量挽回了。
    一众将领纷纷出言,有说要大军聚集围攻,有人说要守城抵抗,有人说要决一死战。
    但都闹哄哄的,大家各有意见,谁也不服谁,他们都是普通人家,并没学过兵法战阵,也不懂军事,这半年虽然有所磨砺,却离锻炼出一位百战强将还有很大距离。
    方腊听了他们的意见,一时犯了难,觉得哪个好像都比其它的差一点,于是转头,询问道:“军师有何意见?”
    他本想将王洋和他的亲戚方肥一起立为左右二相的,被王洋拒绝了,说是无寸功不可为相——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王洋相信自己能打败陈行舟当上师父的宰相,不想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一个没有水平的方圣公,于是方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王洋闻言,露出迟疑之色。
    方腊这点眼光还是有的,不由温和道:“军师有言,但说无妨,如今这局面,还有什么可怕的?”
    王洋犹疑了数息,终是道:“如今之计,当然是收缩战线,放弃其它城池,将大军汇集到睦州、杭州两地,互为掎角,以睦州地势与杭州坚城固守,如此,方能稳住局面。”
    此言一出,方百花首先反对:“不可,咱们花了好几个月,才有如今局面,若是直接撤离,那不白忙活一场?再说了,失了地盘,人只会越打越少,到时还不是要被宋军包围消灭,不过是多活些时日。”
    其它将领也纷纷赞同方百花的意见,如今局面虽然有点困难,但又哪里到要退回老家的情况!
    王洋微微低头,不再说话。
    方腊怒道:“都闭嘴!听军师把话说完!”
    先前他已经拒绝了王洋的几个建议,但事实证明,王洋对局面的把握极强,所说之事基本都中了,做为首领,他已经感觉到了巨大压力,急需更好的办法。
    说完之后,他又用期待和请教的目光凝视王洋。
    王洋环视了一眼周围,才缓缓道:“收缩阵势,据城而守,只是第一步,这第二步,能不能做到,才关系到咱们以后能否破局。”
    方百花性情最急,直截了当道:“你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要怎么做。”
    “如今大宋为了剿灭我军,精锐尽出,腹地空虚,”王洋终于浅浅露出獠牙,用不徐不急的话语指引道,“若我方能出一只两万精兵,渡海北上,从扬州至开封,直取东京,那敌廷上下,必然惶恐,将立刻招集的大军北上勤王,则江南之围立解。此谓围魏救赵!我军则可趁此追击,只要占下江宁与镇江两地,扼守长江天险,便可从容经营江南之地。”
    此话说出,整个斋堂一时间安静无声,都被这个大胆的计划惊到了。
    北上攻击汴京,那是辽廷才敢做的事情啊,他们真的能做到吗?
    他们如今都打成这样了,真的能做到吗?
    王洋看众人神色惊疑,缓了缓,等他们回过神来,才继续道:“大宋最精锐的,便是西军,而各地乡军都是不足数,只要不进攻沿途州县、不掠劫,全速奔向东京,那么,只有一个月甚至半月,就能在各地都未阻挡前兵临城下。汴京已被攻破一次,宗室皇子尽失,只需做势,便可让皇帝惊慌失措,再说,若不如此,咱们怕是要被大宋举全国之力,尽数绞杀。”
    周围一片寂静,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
    而方腊从刚刚开始,就陷入沉默,仿佛一个风化的石头,一言不发。
    “那、那……”方毫终于找回自己的舌头,问道,“军师,这北上攻打汴京的大军,要怎么回来?”
    众人都望着这位军师,仿佛看到了他身上的光。
    王洋摇头,平静道:“回不来。”
    顿时,堂中又是一片寂静。
    在他们的目光里,王洋仿佛讨论天气一般平常地道:“这些北伐将士,必须是最忠心、最能打的士卒。除非能在西军回师之前攻破京城,俘虏皇帝,否则那些士卒,一个都回不来,不但回不来,且连尸骨都无人收殓,他们去,本就是送死的。”
    方腊猛然一拍扶手,厉声道:“教众皆我子民,岂能徒让他们送死!此事休要再提!”
    王洋平静地低头:“是。”
    于是这次会议就此散去,只是沉沉的心思压在了诸将身上。
    虽然方腊当面拒绝了,但其它谁都知道,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
    接下来的一个月,正如赵士程给王洋交代的预测一样,方腊大军在各地节节败退,方七佛在秀州兵败,七万大军人逃回了两万,有九千多人被宋军所杀,人头垒成了五座京观,只能退回杭州,南边攻打信州起义军也中了敌军埋伏,不得不退回睦州,以新安江附近的急流峡谷为屏障,暂且喘息。
    如此,王洋先前龟缩收拢的建议,已经在敌人主动帮助下完成了。
    方腊众人都知道如今局面有多难,他们自然也越来越意识到,派孤军北上固然是孤注一掷的冒险,但若不如此,怕是真的要被一一绞杀,直至大势去尽了。
    或者说,越拖延,他们的生路便要短一分!
    而更多的消息也随之而来,秀州失守后,宋军水陆并进,童贯、谭稹的前锋快要到达清河堰,一旦拿下那里,杭州这个临海之城便要被围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们犹豫了。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方百花、方七佛两人主动请缨,愿意率军北上,为大军争一条活路。
    这可是九死无生的事情,方腊看到此情此景,不由与他们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还和他们约定,来世必然还做兄妹!
    王洋当时不在场,没看到这场面,他也没什么兴趣。
    他只关心自己的土地改革,能不能坚持到开春——必须有一季的收成,才能证明他的土地分配有没有效果。
    而且他最近还发现了一点,和自己努力减免地税相比,隔壁东瀛的海商告诉他,他们幕府收税都收到五成了,所以国家财政一直不错。
    王洋一时被惊住了,他当时无法理解地追问对方,这样重的租子,农户怎么活?
    对方很淡定地告诉他,如此一来,地主最多再收一成,因为再收高了,农户就死了,一成都收不到。他们以前也试过减少税租,但他们一减少,地主就增加租子,还不如幕府多收一点,这样财税才能轻巧些。
    但他也很好奇王洋的这种办法,让国家来收当地主收租,又会是什么效果。
    王洋算是开了眼界,送走那位日本商人,并且征用了几家海商的大船,准备送那一万多密教军北上。
    这些士卒是教中最忠心的战士,是与方腊一起从青溪杀出来的老兵,如今,他们已经安置好家庭,给好补偿,都在神灵面前立下誓言,要打入京城,生擒那帝王!
    王洋则私下里找到张荣,问他会不会也去。
    张荣因为没有出去征战,所以手下的士卒已经是精简过几次的了,只有两千人,如今拿上火枪的,则只有一百来人,这些人每天趾高气扬,觉得自己天下无敌。
    张荣还没说话,赵士程已经帮他回答了:“他当然会去。”
    王洋用求知的目光看着公子:“您的意思是?”
    “张荣熟悉水师,没有他指点,方腊军不可能快速北上,”赵士程温和道,“如此,到开封时,张荣就可以带兵,换快马离开了。”
    “离开?”王洋眼睛一亮,看向一边赵家大哥,“您的意思是……”
    “当然是要守株待兔。”赵士程道:“折腾这么久,也差不多了。”
    赵家大哥长叹一声:“我堂堂大宋宗室啊,居然要为你们做内应,虎头啊,以后史书里可千万别记这事,咱家还是要脸的。”
    赵士程翻了个白眼,大哥这咸鱼,尽在些没有用的地方挣扎。
    倒是王洋轻笑道:“大公子说笑了,这点小事,到时怎么写怎么改,一定先让您过目。”
    赵士从托起头,长叹道:“唉,这就是命啊,小弟,老爹那边,你真的不提醒一下吗?”
    “提醒什么,提醒了他一定先跑,把你架上去,”赵士程浅笑着看着他,“怎么,你想和我再来一回太祖太宗的烛光斧影、金匮之盟?”
    赵大哥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按你说做吧,放心,等事成了,老赵最多打咱们一顿,要打你,也有我拦着。”
    第196章 快点
    局势艰难, 方百花等人并没有丝毫耽误,就乘上大船,前去北方。
    这其中的当然有王洋的鼎力相助, 否则光是调集这些船上的水手和辨认航线, 就足够将他们阻止在外。
    江南的腊月阴冷, 这些士卒每日在船上念叨教义,梦想着自己进京擒王,整个人都仿佛散发着光, 似乎随时都准备着为教焚身,直上天国。
    张荣则有些叹息, 这次北上危险极大, 但公子却是毫无诓骗, 这确实是方腊军喘息的唯一机会、他们的救命稻草,不容有失。
    方百花等将领看起来一往无前, 但平日里却总是找机会和他说话,问当初辽人是怎么拿下皇帝, 似乎想坚定自己的意志。
    她想尽可能地带着活着的教众回去。
    大船从杭州湾出海, 一路顶着风, 来到长江口, 这里还没有冲出后世的崇明大岛, 广阔无垠。顺着水路, 就能去运河, 但在这里,张荣却找来方百花, 让他们改变路线, 北上淮南东路, 从淮河口北上。
    “我收到消息, 如今大宋水军在大江之上徘徊戒备,防范咱们的攻打镇江、江宁两地,咱们大船并不适合在大江航行,速度不够,也极易被点火的小艨冲撞,到时船上官兵必然危险,”张荣出谋划策,“若能沿淮南海岸北上,从淮河水东行,那么,只要及时上岸,打败淮河口的涟水军,就能一路无阻,从淮阴到宿州,再到应天府,过陈留,便至开封!”
    他本就是北方水系里的头目,对于京东路一带的水运如数家珍,公子不了解的事情,他当然需要帮公子查漏补缺。
    方七佛看了张荣建议的路线,也不得不承认,这条路走起来远比从长江北上来得安稳,若是从长江口入运河,他们的行踪就一览无余,几个渡口重镇必然有硬仗要打。虽然他们不怕死,但若耽误时间,影响大计,便万死难辞其咎了。
    方百花也目光中透出异彩:“此计甚妙,这条水路只有一千余里,且沿途守备松散。淮水之上,有泗水、运河、涡水、涣水、淝水等数条大河直抵京城,又遍地是漕运粮库,咱们只要走这里,便无粮草被断被忧,而大宋得知消息,命江南军队北上时,也难以寻到咱们的行踪,到时,江南大军必然一刻也不敢多待,围困立消。”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交流中,都明白对方已经做下了选择。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张将军,这沿海北上,会不会有风浪……”方七佛犹疑道,“我曾听闻,每年都有大船,于海中沉没,我等莫要未等上岸,便全喂了海中鱼虾,那可就太冤枉了。”
    张荣微笑道:“将军方心,这寒冬腊月,是正是海浪平稳之时,大风大浪,多是夏秋两季,如是在这腊月都能遇到大风,打灭咱们整只船队,那我只能说——这是天意不让我们成事了。”
    言下之意,这都不行,那就是你们的神不保佑你们,认了吧。
    一说到神灵保佑,对面两位目光便渐渐坚定起来,一起同意了这次计划。
    他们相信,无所不能光明神一定会保佑他们的。
    张荣对此不置可否,他家公子是天神下凡,神灵本尊,至于你们那神且不说真假,便是只能远在天上这点,就差太远了,再忠心,跟错了神,又有什么用?
    ……
    自长江口北上淮河有六百多里的海路,如今黄河还没有改道夺河入淮,所以淮南沿海只是地势较低,并没有太多的滩涂和泥泽,沿海还有长达千里的海堤,防御海水倒灌。
    张荣这二十余大船虽然很是引人注目,也未引起什么波澜,最多就是是沿岸渔民对比着自家小船,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借海风而上,只用了六日,便到了淮水港口,这里的守备只有五百人的编制,还有一半被吃了空饷,所以,当一艘大船里突然冒出一千士兵后,此地的守备乖巧地放下武器,磕头求饶,没有一点相争的心思。
    随后,张荣让大军上岸,且为了显示破釜沉舟之意,将大海船们遣返了——不遣不行啊,这些船都是辽东海运的主力,是郭药师和陈行舟眼珠子一样的宝贝,要是损失了,说不得便又要派大军打过来了,连方百花他们一起端了。
    随后自然是大军北上,但是接下来的场面,则让方百花又重新感觉到了当初起兵时所向披靡的感觉。
    淮南一路仗着运河,都很是富庶,百年不见兵戈,沿途知县、乡军听说南边的方贼天降大军打了过来,无不心胆俱裂,屁滚尿流,跑得比兔子还快。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先前的大军南下,在他们这里补充了兵员,将很大一部分士卒都调去当了运送的粮草的民夫,所以,如今正是淮南路最空虚的时候。
    方百花一路扫过去,但这时已经没工夫让他们烧杀抢掠了——他们的目的是围困京城,每一天都很宝贵,基本只是开仓拿取粮草,然后将里边的粮草分发给了周围民众,就一路火花带闪电打了过去。
    十三日的时间,他们已经从淮阴,一路打到了亳州,离开封府只有五百里之距了。
    而在这时,张荣与他们分了兵,带着千余士卒离开。
    他的理由很正当:“我需要得带轻兵东去,避免皇帝西逃,到时有我拖延,也算是断京城后路。”
    方百花本想质问他是不是想临阵脱逃,但却被方七佛阻止了,他俩私下商议了一番,方七佛觉得,张荣能陪他们北伐征宋,一路到此,已经是了不得了,北伐关系到圣教此役的生死存亡,实在是不适合与张荣起争执,无论他会不会去阻止皇帝西逃,他离开都是利大于弊。
    于是,三人吃了一晚送行酒,在预祝诸人都功成后,张荣带着他的队伍,悄悄离开。
    方百花则目光坚定,与方七佛一起,在黑暗里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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