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为他的操作, 辽国与宋国的局面颠倒,朝廷对江南的收刮又加重了, 所以, 他才敢断言,摩尼教起事, 就在最近。
    而且, 不在最近也没关系, 以他对这些□□的了解,只要透露出摩尼教有造反的意思, 让苏杭等地的县令知州严查, 那摩尼教硬着头皮也是要起事的。
    这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实在是东南之地,经不起朝廷这样的乱来了,可以说,金人南下,反而给南宋续了一波命——金人不但推翻了原有的地主阶级, 还顺道解决了大宋的冗官、冗费、冗兵这三个大问题, 同时弱化了阶级矛盾, 释放了大量无主田地,顺便在战场上磨炼出了岳飞、韩世忠这些名将。
    可以说,如果当时大宋能遇到一个牛逼一点的帝王,比如李二、刘秀,那无疑就是天胡开局,可惜赵构做不到,于是在过了百年后,南宋又变成一个三沉两积的国度,还极惨地遇到了崛起期的蒙古。
    杭州的吃食十分丰富,和汴京比,最大的特点就是食材十分的新鲜,西湖的各种鱼儿莲藕都是现杀现捞,除了街道上随处可见的乞丐穷人外,是一处极为繁华,且商业气息浓厚无比的城市。
    但是,这里的百姓面色愁苦,走了一条街,感觉都是死气沉沉,好像被压迫得抬不起头的社畜,满脸都是苦大仇深。
    赵士程出门穿得很平常,青带束发,外套普通的麻衣,内里穿着羊毛衫,手上拿着一个小手炉,张荣也随他一起,而赵家大哥从海上下来后就,一直保持咸鱼状态,还没恢复,赵士程便也不叫他了。
    两人随便坐到一家街角的面摊上,要了一碗素面。
    素面很是筋道,配着带着黏液的葵菜,加了几滴醋和盐,别无其它。赵士程吃了两口,看面摊的生意不如何,三张桌子就坐了他和别人一个中年人,不由得那摊主道:“小哥,这杭州不是东南形胜、十里繁华么,怎么我过来,看这街上十分冷清啊。”
    那摊主是一对夫妇,妇人还背着一个小孩,闻言那男主人道:“公子是外地人吧?这还不是花石纲闹得。十多年前,朝廷还只是拿太湖、灵璧、慈溪这些地方的石头,还能勉强支应;后来,又要福建的荔枝、龙眼、橄榄,再后来,要海错、要奇花异果;今年,又要摊派力役,这运河上的商船不是被征用,就是被挤在一边上不了河道,你说,这商市,怎么热闹的起来。”
    那妇人也吐起了苦水:“前几个月,朝廷要州里起兵勤王,我家大儿过了十六,也被征走了,到如今都未回来,问同行的兵差,说是路上走失了。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这便罢了,没有尸身,便不能给两月的抚恤,我的儿啊。”
    赵士程皱眉道:“这也太过了,你们不能找乡里要么?”
    “怎么找?”那妇人苦涩道,“我家是城廓户,那管兵籍的朱都头家里有人在应奉局当差,哪里会顾我等死活。”
    说到了伤心事,旁边的男人也坐在长凳上,唉声叹气。
    倒是旁边的吃面客人多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把面吃完,起身离开。
    赵士程又问了他们一些话,从他们的唠叨里知道了许多细节。
    江浙与川蜀是大宋税负的最大来源,只是,大宋再演当年四川的王小波起义,所以这些年来,对四川路的收刮要谨慎很多,毕竟那里太容易割据,大军入川耗费也极为庞大,而朝廷对东南搜刮,就没有那么的文明了,因为京杭大运河,不但给江南带来的便捷通路,也带来了极为方便的运输——方便搜刮的运输。
    最简单的道理,福建和四川都有荔枝,但福建的荔枝顺着河运送到开封,快马的话,能做到三五天送到,而四川经过蜀道送过去,就算是快马,也变成荔枝干了。
    同样的道理,太湖石、椰果、木竹,东南送过来,都方便又快捷,还便宜,如此一来,那可不就紧着两浙的羊毛来薅么?
    更重要的是,两广、福建、湖湘之地,都还不是后世大开发状态,而是瘟疫横行的偏僻之地。这些地方,不生乱、不受灾,不找朝廷要钱,那就已经是很给朝廷面子了,简单地说,花石纲在这些地方花的费用,大多还是要江南之地来承担。
    如果只是给钱,江南还能忍一忍,但花石纲给他们最大的麻烦,就是力役——不只是出钱,还要出人。前两月应奉局在台州仙居的十四都发现一株八百年的奇木,叶若鸭掌,秋冬之时,将一大片土地铺成金毯,立刻便招了一千多民夫进山挖掘。专门开了一条路,将此木送入河船,花了三个月,直到最近,才将这树送到船上。
    那妇人叹了口气,带着惋惜地道:“……听说这些人都没赶上晚稻收割,前两月台州大风,那些稻子都泡在水里,发芽了。”
    赵士程陷入沉默。
    他以前只听说东南税负比北方更沉重,为了免丁口钱,许多农家不会抚养第三个孩子,但那只是听闻而已,只有亲自来到这里,才知道这些并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这是无数人在挣扎求生,是压迫到了最后,必须冒着杀头的风险,来求一条活路。
    赵士程向这两位摊主道了谢,多给了二十个钱,这才离开。
    摊主拿着意外小费,感激不尽。
    ……
    一路走在街道上,一个小孩突然撞过来,赵士程本能地闪开,张荣却是一把将那小孩拎起来,凶狠道:“滚!”
    那小孩却并没被吓到,而是跑远些后,用力地朝他啐了一口,这才飞快跑掉。
    赵士程靠近了张荣,张荣则摆摆手:“公子别过来,这小孩身上有跳蚤,刚刚跳了几个在我身上,仔细咬得你晚上睡不着觉。”
    赵士程顿住脚步,有些尴尬地道:“阿荣啊,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权贵,太过矫情?”
    张荣顿时笑了起来,认真道:“若是以前,必是会的。但公子,您不一样,旁人嫌弃,只会躲得更远,你却是要咱们过上和你一样不被虫咬的日子,咱读书少,但好歹还是分得清。”
    赵士程放下心来:“昨晚给你说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张荣看着面前俊秀无比的少年,露出迷惑之色:“这,不就是按您的安排来么,售卖铁器……”
    有公子在,为什么他还要动脑子,能比公子更厉害么,不能的话,他为什么不听公子的安排?
    赵士程笑了笑:“售卖铁器,还要选址、还要拜访行首,去县衙记录,这些,你都会做,我还要你帮我做另外一件事。”
    张荣点头,看着赵士程,洗耳恭听。
    “摩尼教再有钱,他们的教众也经不住朝廷如此收刮,所以,他们需要帮助,”赵士程看着远处探头探脑,似乎还想再来碰瓷儿的那个小孩,“而相比朝廷的税,‘力役’才是真的生死关,咱们想要聚拢人手,可以从这里入手。”
    张荣认真地听,努力地记,同时深恨自己没有带着炭笔和白纸出门,不能完全记下来。
    “朝廷税负每年都有定额,若与上年相差太多,考评便要记个‘劣’,那三年之后,要么贬官,要么调到其他下等州县,所以,夏秋两税,是动不了的。”赵士程如今对朝廷的各种章程十分熟悉,“所以,能让知州把握的,便是丁役,这些,不用请示朝廷。咱们可以从他们手中承包力役,收拢人手。”
    张荣继续听。
    “当今杭州知州是赵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十年前,他是黄河水官,当时,玩忽职守,称河堤不会陷落,不曾修缮,结果那年决堤,整个邢州巨鹿县都被淹没水中,十数万人丧生,有几百口逃到密州,算是我治下第一波人。”赵士程轻声道。
    张荣顿时色变,巨鹿县离梁山不远,他当然知道这事,那大水突至,整个县城都被掩埋在厚厚的黄沙之下,千年古城,就此绝迹,居然这样的大罪都没有流放么?
    “后来,他上下钻营,走了蔡京的路子,竟然只降一职做了太仆少卿!是当时的御史石公弼弹劾,才罢免了所有官职!后来石公弼去世,又走了朱勔的门路,当了杭州这富庶之地的知州。”赵士程轻叹一声,“这样的官,你觉得,该不该杀?”
    张荣重重点头,咬牙道:“当杀。”
    赵士程很高兴和他意见统一:“同样的,杭州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东南大多官员出自应奉局,费百万民夫之工,奉花石纲之利。咱们这次过来,不需要做太复杂的事情,只需要你在这里招揽些人手,经营些名声,等到机会来了,杀官祭天,这样的重罪之事,你愿意做吗?”
    张荣用力点头道:“这样的好事,您可以再多给我几件。”
    赵士程点头:“好那咱们先从收拢平民开始做,看到那个小孩了么,在这等着,我先给你示范一下。”
    第188章 给大哥开开眼界
    骗小孩、不, 是教育一个小孩子很容易,虽然这个小孩独自摸爬滚打,已经有了相当的阅历和戒心, 但这些在赵士程面前都不值一提。
    因为他只需要简单的几句话, 就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自己又能给什么。
    对一个需要满足生存最基本需求的小孩来说, 赵士程能给他的,就是安全。
    不用被城里的贼头安排每天要摸多少钱袋的kpi,告诉他自己能介绍他去哪里打杂,做一个每天赚多少钱, 然后又能从哪里晋升的职业规划,最后用十年时间就能让他在码头上挣一个铺子——对一个朝不保夕的小孩来说,这已经是顶级的梦想了。
    这种信息差带来的降维打击,哪里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抵抗得了的?
    没要几刻钟,这小孩就主动露出了讨好的笑脸,认真又虔诚地叫起公子,为自己能遇到这样的机会欢呼雀跃,并且成了张荣手下工程队的第一个员工。
    赵士程给了他一些钱, 让他去安排好自己的事情, 回头在哪里找谁, 便带着张荣, 回到了住处。
    张荣在老师的教导下, 仔细地分析老师带来的案例。
    “权力最初的来源, 就是让别人相信跟着你有肉吃,杭州在花石纲多年的冲击下, 必然有大批破产者, 他们或者沦为佃户, 或者在城里找些杂活勉强渡日,”赵士程分析目前的局面,“大量的民夫与钱财被京城征走,对杭州的市场会造成巨大的影响,简单说,就是劳动力不足,产业凋敝导致消费萎靡,又进一步推动了产业凋敝。”
    他已经看过苏掌柜提供的账本了,每年为了运送奇花异石、两广瓜果、海产,都会挤占运河的运力,而本地贫民的一部分市场,又被来自北方的毛料吞下大半——毛料比麻布保暖耐磨,且易拆卸改织,让丝麻的市场遭受了巨大冲击。
    “想要改变,那么,就必须有新的资金注入,”赵士程托着下巴,“但光注入没有用,江南还一直被吸血,注进去了,也只是让京城的皇帝享受。”
    张荣认真听,认真记。
    “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了,”赵士程在纸上写上两个字,“前期,咱们得发动群众的力量,后期,也需要群众的力量。”
    张荣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里透着深深的疑惑。
    赵士程给他仔细解释:“前期的力量,需要的是大户人家的资金,东南并不是无财,只是大部分,都聚集了在应奉局和州官那一干人等身上,我们可以,用他们的钱来办事。”
    “你不是说要发动群众……”
    “你这就是歧视了,有钱人怎么就不是群众了,不但是,还是很重要的群众呢,”赵士程微微挑眉,“我需要你去说动这些贪官污吏的,让他以爱国利民的名义,来一场贫民区改造。”
    张荣忍不住道:“公子,你能不能说得再仔细一点?”
    赵士程于是给他仔细讲解,简单地说,就是说动这里的贪官,以征地的形式,扩建杭州城,因为在城内城外,那土地完全是两个价格,可以靠土地开发赚到大钱。
    至于这些地皮从哪里买……
    “这就更简单了,先前东京遭遇大变,那么是不是可能有很多富户担心北方会再起战事,从而来南方定居呢?这些东京城来的肥羊如果只是高价买现有的宅子,那应奉局上下又能赚得了多少?如果扩建新城,那这城中上上下下,是不是都有大赚?”赵士程谆谆善诱。
    张荣激动地猛拍大腿:“公子神计!别说那些贪官污吏了,便是我听了,也恨不得能进入其中,大赚一把!”
    他也是做过管理的人,甚至还扳着指头算了起来:“这其中利益丰厚,且风险甚小。只是要推开城墙重修一段,但是如杭州这等大城,修缮城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还要上报朝廷,这一来一回,怕是要耽搁许久,咱们赶得急么?”
    “只要有利益,你担心的事情,完全可以让应奉局给咱们解决,”赵士程轻笑道,“毕竟你是代表‘东京城的富户’们过来,如果不能快些确定,你们完全可以组团去巴蜀置业,到时,这块肥肉眼睁睁地溜走,你说,他们能忍得住吗?”
    张荣已经完全代入“东京城富户”的身份,断然摇头:“阻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若是我们这些富户走了,他们下一次,不知要多少时间,才能有这种赚钱的机会了。”
    至于东京城有没有富户,能不能造假骗过去——开玩笑,有他们山水商行,加上公子的泽园在东京的名声,就算假的,只要修出来了,都能变成真的。
    赵士程点头道:“所以,阿荣,你代表山水商行去应奉局打点一番,回来就可以去收拢人手,建立班底了,粮食不必担忧,东南那边,与两广,都撑得住。”
    如今,水蛊药与治疟药的市场太过广阔,两广与越南之地的大户都愿意将粮食送来,并且大力开垦山地,招揽山蛮耕作。以前他们并没有这方面的需要,但在生命面前,钱财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以前的贸易,两广的粮食卖不上价格,因为江南同样是粮食大区。现在,卖粮有利可图,那么多种一季,多开山田,那就是对的。
    张荣心悦诚服:“学生明白了,这建新城的钱,应该也是城中官员来出,我若一开始去,执行计划,一定要做好样子,表现得舍不得别人加入分钱,这样,他们才能主动地投进来,是不是这样,公子?”
    赵士程摇头:“这些奸人,只会在买地时找你麻烦,不会主动加入进来,你去寻他们时,一定要显得摇摆不定,对杭州挑剔一点。你可以主动去找知州赵霆,了解杭州的情况,再无意透露你的想法。赵霆是知州,若能扩建城池,他的考评必然是上,且还能赚一波,他会是最积极推动的人,而且为了达成目的,他必然会拖很多官吏下水。”
    张荣记在了小本本上,见老师并不想再多说,便先告辞,然后回到房中仔细品读,又挑灯做了计划,在第二天把改进的计划给公子审阅,公子看了之后,满意地表扬了他,让他开始表演。
    张荣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苏掌柜,换了一套华丽的新行头,拿着商行的名贴,去见求见了杭州知州赵霆。
    见面后,他说了自己的计划,并且暗示京城之变后,有些宗室家的孤寡妇人不想留在伤心地,想来江南养老,他除了代表一些富户,还代表了不少宗妇。
    如果赵士程所料,知州对这计划很是心动——虽然他是知州,但杭州有应奉局,他在这里就是朱勔手下的小喽啰,捞到的钱,都被朱勔一众拿了大头,他也就喝那么一口汤。
    若是这位客人的办法能成,他便能大赚一笔,说不得能走通当今王相公的门路,调入京官,不在这东南受人鸟气。
    要知道如今的宰执王相公最是贪婪,如果不准备好一大笔钱打点,怕是下次便要被发配岭南了。
    所以,赵霆在确定对方的身份和财力后,狠狠地动心了,立刻便保证,这件事利国利民,他愿意鼎力支持。
    至于张荣想承接工程,招揽人手,加快进度这事,当然也是应该的。
    就他所知,京城中宗室虽然被掳走,但他们家中妇人还在,官家知道对不住她们,这些日子都十分关心,他若是能帮着办成此事,想来在皇帝面前也是能露露脸的。
    官场没有秘密,这件事很快就在杭州上层流传开来。
    张荣出手大方,又有山水商行背书,许多官员都开始动心,想要在其中大捞一把。
    花花轿子众人抬,只要上边同意了,那很多事情就容易起来。没过三日,张荣便被许多官员的管家踏破门槛,愿意投资入股——对了,入股这件事,在京城泽园扬名天下后,靠着优秀的示范作用,已经为广大商人所知,并且在许多地方开始使用了。
    杭州作为东南的商业中心,早就使用过不知多少次了。
    于是,在十天的时间里,张荣便募集到了近二十万贯钱财,他们的胃口极大,几乎要将杭州城扩大一半,要不是西湖实在太大,他们恨不得把西湖也围在城墙里。
    而张荣的招工队,也开始爆炸性地吸引着在杭州挣扎求生的破产者们,因为张荣给工钱,给通铺、还给肉吃,加上江南冬天也不结冰,正是农闲的季节,周围许多佃户也争着跑来做工,想要混口饭吃。
    于是,半个月不到,张荣手下就有了五千余青壮,并且因为一时半会找不到那么多的房子,还找赵霆借了杭州厢军的军营来住。
    这并不难,因为大宋吃空饷喝兵血的优秀传统,军营常年不满员,许多营房都已经荒废,修缮一下,挤些人,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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