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要紧,她朝着妖气更浓重的地方走,转瞬已经走出好几步。
    她身形纤细,没有沉浸在过往的恩怨中,她终于成长为了一缕来去自由的风。
    卞翎玉一言不发,跟上她的背影,并未看自己“靠谱的”妹妹一眼。
    卞清璇面色古怪,最后道:“长渊师兄,我们也去找师尊他们吧。”
    卫长渊望着师萝衣的背影出神,轻鸿剑在他掌中发出低鸣,仿佛在叹息、又似乎在哀泣。良久,他也平静下来,哑声道:“好。”
    师萝衣没走多远,就在祠堂看见了身负重伤的涵菽。
    薛安和几个弟子扶着她,祠堂轰然坍塌,地上一滩脓血。
    涵菽看见她,也松了口气:“没事吧?”
    师萝衣摇了摇头,她靠近他们,不动声色嗅了嗅,没有在他们身上闻见不化蟾的腥臭,心里松了口气。是真的涵菽和同门,而非不化蟾所化。
    她看向地上那摊脓血:“这是?”
    涵菽神情复杂,回答说:“不化蟾。”
    长年清冷的涵菽,面上难得有几分怅然,好些弟子都死在了清水村,一开始她遇见他们,险些不设防被害了去。
    还好她记得师萝衣的提醒,谁也不要轻信,这才没上当。但死去的弟子,注定无法再与她回到蘅芜宗了。
    涵菽见多识广,倒也对不化蟾有些了解。
    “祠堂之下,是不化蟾赖以生存的龙脉。我和飞兰把龙脉毁掉,不化蟾已死,用真火把这个地方烧了,应该就结束了。”
    不化蟾待过的荷塘,不可以留。
    师萝衣看向那滩不再动的脓血,不化蟾竟然就这样死了?涵菽真的因为她的提醒,捡回了一条命吗?
    卞翎玉的目光也落在脓血上面,眼神冷了冷。
    卞清璇亭亭玉立站在不远处,众人皆一身狼狈,唯她仍旧光鲜美丽。少数几个活下来的弟子们围住她,嘘寒问暖。薛安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卞清璇,他本来下意识也想过去,可是想到自己险些跟长着这张脸的不化蟾做那事,他心里就有些别扭。
    看了那些不化蟾产卵,他如今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了,大到都没法正视小师妹。
    薛安发现,其余没靠近的几人也是如此,他们看向卞清璇的眼神闪躲,已经不再像曾经那样热络。
    涵菽与李飞兰放火烧了池塘,对一众弟子说:“回蘅芜宗去复命吧。”
    来时弟子们还信心满满,可是回去的时候,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不化蟾已经除去,可这一趟死了十多个同门,众人皆有朝夕相对的情谊,没有人能开心起来。
    不化蟾这种东西,不仅剥夺人的□□,还用他们的身体产卵,孵化更多的妖物,真是恶心至极。
    他们眼前又出现了那条出村子的路,隐约可以看见外面苍山村的情形。
    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终于可以离开清水村这个鬼地方了。
    动不动就陷入蜃境,怀疑身边之人是真是假,实在太过提心吊胆,令人崩溃了。
    有弟子恨不得欢快地奔过去。
    卞翎玉停下了脚步。
    卞清璇也隐约觉得不对劲,她甚至来不及计较师萝衣为什么不再生气,到底还在不在乎卫长渊。她靠近卞翎玉,低声道:“哥哥,有哪里不对劲?”
    “我们走不出去。”
    他的嗓音带着一贯的冷然,甚至平静。卞清璇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来不是她的错觉,她咬牙:“我总觉得有东西在看着我。”
    垂涎欲滴,令她恶心。
    “你动用了本命法器?”卞翎玉问。
    她也没否认,闷闷不说话,心道倒霉。卞翎玉看她一眼,眉眼沉了下去。
    他抬眸望着苍白压抑的天空,那里仿佛有只无形的眼睛,带着压迫力,与他对望。
    卞翎玉提醒众人道:“别再往前走了。”尽管他知道,这样的提醒,无济于事,走不走,他们都走不出去。
    大家停下脚步,薛安不悦地看着他:“你这个凡人在说什么,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这里?”
    卞翎玉冷淡地看他一眼。
    薛安本来就讨厌他,现在对他妹妹都无法热衷起来,他干脆挑衅似的,几步走到了清水村外面。
    “你看我到底有事……”
    话还没说完,就像印证卞翎玉的话,薄雾涌上,将他吞噬,再也看不见人影。
    所有人脸色都大变。
    师萝衣脸色也白了白,眼前这一幕,让她想起自己险些被薄雾吞噬的场景,涵菽长老拉住了她,代替自己掉入了薄雾中。师萝衣陷入昏迷,醒后再也没有见过涵菽。
    涵菽永远留在了大雪中。
    所有人心里都浮现了一个细思极恐的念头,不化蟾并没有死!
    那他们杀掉的是什么,还能走出清水村吗?
    如噩梦般,大地开始轰动,他们用旱土阵驱散的薄雾迅速铺面而来,将所有人都吞噬其中。
    师萝衣下意识拽住涵菽的手,想要将她推出雾外。
    然而今生的雾,仿佛不化蟾的怒意,比前世更加浓重。
    天空瞬间暗沉,顷刻淹没众人,这次没有一个人逃出薄雾。
    有人沙哑傑笑:“都留下来陪我吧。”
    薄雾犹如水流动,汇入祠堂的灵牌之中。祠堂顷刻重建,荷花再度盛开。
    清水村又变成了夏日,荷叶伸展,大片大片的荷花盛开。
    一个身影清瘦的男子,盘腿坐在一叶扁舟上。
    他冷眼看着被硕大荷叶包裹着身躯的修士们,唇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
    男子半张脸被剥了皮,看上去极为狰狞可怖,然而另外半张脸,却显得十分清隽,眼神柔和。
    若师萝衣在这里,一定会立刻认出他来,蒋彦。
    这才是蒋彦本来的模样。
    当初他推师萝衣下万魔窟,穿云宗怕道君迁怒,甚至没等道君动手,便在他身上执行了剥皮之刑。尚且是个少年的蒋彦,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容颜。
    这才是他本来的脸。
    众人从一开始,就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上古还活着的妖物,都有自己的传承与天赋。不化蟾从来都不是最强的那一个,但千万年来,那些呼风唤雨的大妖尽数死去,它却还活着。
    靠的不是毁天灭地的身躯,而是它可怕的繁衍能力,还有天赋“坤乾之境”。
    他能在龙脉之上,创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乾坤秘境。进入秘境之人,全如蝼蚁任他把玩。
    众人从一开始进入苍山村,就已经进入了它的乾坤之境中。
    它之所以叫不化蟾,是因为它真正的本体,并非是一只蟾蜍。
    它、或者说他。从来都是人的姿态。他繁衍的后嗣、吞噬的凡人与修士,才会化作蟾蜍。唯独他自己,至死也不会化作蟾蜍。
    最初它是一缕破碎的灵体,险些在十年前那场浩劫中被道君师桓毁灭,后来机缘巧合逃到清水村,得龙脉十年滋养,才又修成了自己的意识。
    但现在,他是不化蟾,也是蒋彦。
    所有修士被他包入了荷叶之中,当他们被彻底消化,从淤泥中生出来,便是许多新的不化蟾。这些修士比普通的凡人厉害多了,以后都会成为他的后嗣。他有些期待其中一个拿笛子的少女,她好像叫卞清璇,她的躯体香得令他垂涎。
    能在他蜃境中布置幻境,这世间竟然还有那样天资的人?那支笛子也有些眼熟,蒋彦记忆有些混乱,一时间不太想得起来那是何物。不过她若不动用,自己说不定还无法发现她。
    蒋彦低头,注视着眼前唯一没有被扔入荷叶中的少女。
    师萝衣睡在扁舟之上,蜷缩身体,不安地蹙着眉,披帛与裙摆四散。
    蒋彦指挥着两只不化蟾去当替死鬼,把她腰间的剩下两只桃木小剑毁掉,这才撑着下巴看她。
    “师萝衣。”他低低道,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化蟾还是蒋彦,“你父亲险些亲手封印了我,你也把我害成这幅模样。”
    “你们师家父女,真是可恨呐。”
    这样可恨,他却没有立刻把她变成不化蟾。不化蟾丑陋、躯体冷硬、一心只有制造蜃境,勾人繁衍产卵。
    蒋彦莫名不想看见她也这样。不想看见她去勾引人,产下一堆小怪物。
    他如今分不清自己是谁,上古传承的记忆,与属于人类的蒋彦交织。令他皱眉撑住了自己头颅。
    属于妖魔的意识占了上风,他眼神阴冷了一瞬,想起了新仇:“混账,你砍了我一个头颅!”
    那是他的第二条命,因为他的轻敌,与少女的欺骗,就这样没了!
    从来都只有不化蟾狡诈欺骗世人,这次却被一个少女骗了。
    暴戾涌上心头,他掐住了少女的脖子,见她无法呼吸,表情难受,他脸色扭曲片刻,又迟疑地松开了手。
    他打量着师萝衣。
    纵然在不化蟾眼中,她也十分好看。
    上古时,他见过不少仙子神女,后来众神皆陨落,还能好看成这样的,少之又少。
    他想起什么,恶劣地鼓了鼓掌:“师萝衣,醒来。”
    乾坤之境中,蒋彦就是主宰。他瞧不起进入清水村除妖的修士,郎朗现世,除了一个快要飞升成神的师桓,没人是他敌手。可现在师桓都没了。
    少女如他愿,睁开眼睛。
    她眼神空茫,却依然比闭着眼睛时漂亮。
    蒋彦突然觉得,她不做不化蟾也行,但必须要这样陪着他。少女太狡猾狠心了,他只剩一条命,不可能放她清醒。
    他如鬼的那半张脸,狰狞扭曲,带着妖魔的恶意。但属于蒋彦的半张脸,却十分清隽,依稀还是师萝衣少时遇见的蒋彦哥哥。
    “既然答应了他成亲,怎么可以伤害他。”他神情古怪,又好似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师萝衣,你恨过蒋彦吗?”
    少女漆黑的眸看向他,在他目光中,她缓缓点了点头:“他骗我。”
    语调带着第一次被朋友欺骗的委屈。
    他不怒反喜,低声笑起来:“所以在清水村,你第一眼认出了我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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