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便见她目光里的担忧。
    这绝非爱慕之情,却也少从她眼里看见。
    将军方才不是作假,他是真的咳嗽。在崖底的两年,最初也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遮挡,于是往外面爬的时候,便难免遭遇风吹雨打。
    久而久之,身体就坏了。身子坏了,他痛苦多日,遗憾多时,两年来,无论是回京前还是回京后,每次咳嗽他都会强行忍住。
    实在是没办法了,喉咙压制不住时,他才咳嗽出声。
    但在这一瞬,他像是得了某种好处,好似咳嗽也不用那般去压着,逼着,而是可以咳嗽出来。
    一念起,咳嗽便再压制不住,他甚至咳的有些放肆。
    折夕岚连忙过去,又是递茶水又是帮着拍背,即便连守在门外的班鸣岐也听见了这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也听得起了恻隐之心。
    宴鹤临,京都少年武将们奉为的传奇。
    他十五岁就跟着去了外祖父去了南州战场攻打南番,而彼时自己正因为未婚妻的死而伤心。
    十八岁,宴鹤临班师回朝,骑着高头大马,英姿飒爽,也就是那一年,他被陛下钦点为大将军。
    当年多么得意,如今就有多失意。
    班鸣岐听见这咳嗽声,感慨良多。不过等了会,他又想,咳成这般,无论说什么,表妹都会心生恻隐之心吧。
    表妹看着坚毅,但是心肠其实很软,她觉得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却最容易被感动。
    他叹了一口气,真诚祈祷将军不要再咳嗽了。
    里间,宴鹤临已然躺在了榻上。折夕岚坐在一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她用手握着茶杯,感受着茶杯上的温度,然后道:“应当是不烫了。”
    宴鹤临接过茶杯,艰难的喝了一口水。
    而后看着她笑,“姑娘,我是不是……再没有一个将军的模样了?”
    折夕岚盯了他一会,而后摇摇头。
    她沉默的坐在那里,被将军盯得心里有些闷。
    良久道:“将军,你知道我阿娘么?我觉得你很像她。”
    宴鹤临茶杯一歪,差点将手里的杯子砸出去。
    ——他方才是放肆的咳了一会,虚弱的很,但也不至于像女子吧?
    折夕岚笑起来,“不是说你像阿娘的意思。我是说,你们的遭遇,其实都很像。”
    “我听姨母说,阿娘曾经一根鞭子卷过马贼的脑袋,单枪匹马,将落在马贼手里的姨母救了回来。”
    “当年有多灿烈,后来嫁给我爹之后,便开始慢慢的变成了灰扑扑的样子,围绕着家庭琐事,围绕着油盐酱醋,活生生的,将她给逼死了。”
    她茫然道:“我时常想,阿娘若是男子,许是就不同了。”
    “她骑射好,不用困在家里,做我阿爹的妻子,做我和阿姐的母亲,她可以自由自在的。”
    她深吸一口气,道:“将军,我虽然没有见过我阿娘的灿烈,却见过你的璀璨,两年前,我见你时,我就想,怎么会有这般耀目,熠熠生辉的人呢。”
    “我阿娘嫁人后,便没了光彩。你受伤之后,没了那一层盔甲,一匹烈马,一柄快刀在身上,好似也没了光彩。”
    宴鹤临听得心里一酸,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的阿娘。他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她紧接着道:“但你不同。”
    “你是男子,你是英国公府被看重的小辈,你是陛下信任的宠臣,你没了战场上的一方天地,却还可以站在朝堂之上,高居庙宇。”
    “将军,人生之路,你比我懂,世子爷也比我懂,我还没勘破自己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你们却已经可以谋划着朝堂,谋划着高位。”
    “我想,我和阿娘阿姐用尽毕生的力气,都到达不了你们的起点,我用光了所有的运气,也做不了你们的事情。”
    “将军,我总是在想,我花费了这么多时间在审视自我上,在审视别人上,如今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你已然平定了南州之乱,战胜了寰州之寇,即便是云州,你也是打赢了大金之后才遭的埋伏。”
    “你的人生已经如此璀璨,耀眼夺目,许是顺风顺水,必有一折,老天爷磨练了你,却没有夺去你的生命。”
    “你还可以重头再来,你依旧是英国公府的少爷,依旧是陛下的宠臣。”
    她认真说,“将军,我见过马贼一刀砍下一个幼童的脑袋,我也见过瘟疫夺去一家又一家的命。”
    “我心疼你从高山上坠落,但也羡慕你即便坠落,也有人抬着轿子,恭恭敬敬的请你坐好,又将你抬上山去。”
    她笑了笑,“将军,我说得残忍一点,便是……每一个士兵都能死,你为什么不能死呢?我想,你上战场之前,应当是做好死去打算的。毕竟,你是将军,却也是人。”
    “是人,就会死,就会失败,就会染上疾病。”
    她目光怔怔,道:“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呢,你很惨,却也不是最惨的。我为你感到痛心,却也无法太感同身受。”
    宴鹤临便捧着茶杯,静静的看她,轻声问,“——我最后一句话,让你不高兴了?”
    折夕岚微微笑起来,还是摇头,“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觉得,你执意于问我像不像将军,实在是没有必要。”
    “将军,你不幸,却也足够幸运。世上比你悲惨的人太多了。”
    “你的惨被人拿出来歌颂,他们的惨……不,是我们这些人的惨,却成了最平常的事。”
    折夕岚看向宴鹤临,“你已经问过我两次你还像不像将军这个问题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将军,你下回别问了,我知道你很惨,但我阿娘也挺惨的,阿姐也惨,云州惨的人太多了。”
    她实心实意的道:“你不能做将军了,那你就做宰相,做天下人人称颂的高官。”
    “你这般好,百姓定然会喜欢的。”
    在这一刻,宴鹤临的心柔软得不成话。
    他想,他虽然有装弱惹得她怜惜的意思在,但这也是一个折磨他,让他表面上不在意,但是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总会默默想起的问题。
    他被病痛折磨,也被自己坠落后的痛苦所纠缠。而今天,他的姑娘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安慰他,而是告诉他,他其实并不悲惨。
    被她如此一句句话剖析,他甚至觉得运道是真的好。
    他说,“是啊,我出生便在英国公府,又正好有外祖父教导,五岁开始习兵书,十五岁就可以跟着去打仗,一路好运道,成了人人称颂的将军。”
    宴鹤临温柔的盯着她,笑着道:“诚如你所言,我本来一生只可以做一位将军,而如今,我又能去做高官,做宰相了。”
    他心里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姑娘,若是,我以祖母说的利益聘娶你,你愿意吗?”
    他说,“我可以给你一张和离书,可以给你银子。”
    折夕岚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宴鹤临继续柔声道:“鸣岐虽然好,却将人心想的简单。他能信傅履是饱读诗书的人,将来也能信其他人的荒谬之相。你其实嫁给他,也有隐忧。”
    “嫁给我,麻烦虽然多,我却可以先给你一张和离书,你若是觉得麻烦,尽然可以离去。”
    “我家里确实不如南陵侯府一般清净,平和,但是有祖母真心实意相帮,那些也算不得什么。”
    “你就当是……当是做生意,你要给我做掌柜的。我给你工钱,你一年想要多少银子呢?五千两银子够不够?”
    他看着她的脸色,见她脸上的诧异越来越大,便知晓,她从前从未想到过这些。
    折夕岚确实没有想到,谁能想到先要一张和离书呢?
    她甚至还想到了一件事情,“若是有孩子了呢?”
    宴将军其实根本没想过有孩子的事情,他甚至没能想到若是她真答应,他还能拥她入榻。
    男人么,总是有些不能说出来的念头,在那一瞬,他脸色涨红,低头,猛吸了一口气才恢复。
    折夕岚不知缘由,以为他又要咳嗽了,便道:“是不是又咳了?”
    宴鹤临垂头点点脑袋,喃喃道:“是啊——心里有点痒。”
    折夕岚疑惑,“是喉咙痒吧?”
    宴鹤临一愣,耳垂红了红,不自然的挪开目光,“是,我喉咙……有些痒。”
    而后道:“若是你想要孩子……孩子也可以带走。”
    他没忍住问,“若是,若是咱两成婚,那孩子,是我的孩子吧?”???
    折夕岚没好气的道:“自然是的,将军,你想哪里去了。”
    她站起来,坐在炭火边热茶壶,“但我也只是想一想。将军,虽然你开的银子很优渥,但我已然答应了表兄,我不能出尔反尔。”
    她不可否认,一年五千两银子让她可耻的心动了一会。但是心动过后,则是拒绝。
    “我还是喜欢在南陵侯府的日子,即便还没有跟她们相处多久,但我在这里有姨母,大夫人也心地良善。”
    “我之前还答应明蕊阿姐,等她嫁去平州后,便替她看顾好姨母。”
    宴鹤临知晓他一时半会,一次两次,是完全说不动这个倔强又想得实在清楚的姑娘。
    他叹气道:“那我就回去跟祖母说,但能不能劝动她,还要看她自己了。”
    折夕岚点头,“好啊,她来了,我让姨母拒绝便好。”
    宴鹤临便慢吞吞的下床,穿鞋起来,然后一阵头晕眼花,便要摔下地上。
    折夕岚连忙过去扶住,又不敢靠得太近,便用一只手撑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拦住他的腰身。
    这般本是可以离得远的,但是她低估了将军的高大和重量,当他真的倒下的时候,即便他已经体弱多病,却也不是她能撑住的。
    两个人应声而倒,砰的一声,折夕岚抬起头,却发现自己趴在将军的身上,他反而倒在地上。
    她眨了眨眼睛,记起自己刚刚落下的时候,他似乎是扶着她转了一个身。
    她赶紧爬起来,却已经晚了。只见门帘打开,班鸣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你们,你们……”
    他拄着拐杖,进了帘子后,拐杖也砰的一声掉了,两只手颤抖的指着两人,一只手指着一个,却又急得说不出话,只能范干巴巴的着急喊,“哎呀呀!哎呀呀!”
    折夕岚那一刻,耳朵里面也仿佛现出了一声:哎呀呀,造孽啊!夭寿哦!
    她叹气一声,爬起来,又去扶起将军,方才那一下砸的可不轻。等把将军扶好后,她又去扶表兄。
    拐杖都没了,不能指望他蹦跶过来。
    捡起拐杖,扶着他坐在将军的对面,她想了想,干脆自己也搬了张椅子过去坐。
    然后,这屋子里面三个人就大眼瞪小眼。
    折夕岚咳了一声,“将军太过虚弱,我便将他扶起来,睡在榻上,许是睡久了,便有些晕,起身的时候要摔下去,我便扶了一把。”
    班鸣岐呆呆的哦了一声,“他睡了你的榻。”
    折夕岚解释,“只是小榻,不是床,平日里你来也坐的,只是将军体弱,我便将小矮桌移走了,让他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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