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怪异的氛围,立刻回来了,是跟着贺以诚回来的。
    展颜有些不自在,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听妈的话,绕到床里边,把袜子鞋脱了,换上新的。
    呵,从没穿过这么软和,这么舒服的鞋,脚一伸进去,像是踩到一个毛茸茸的世界。展颜为这种新奇的体验,感到惊讶。
    居然正正好。
    贺以诚的眼睛一向毒,他最懂给别人挑东西。
    展颜没看贺以诚,只是腼腆地跟明秀点了点头,意思不大不小。
    “暖和吗?”贺以诚笑吟吟地问她,展颜“嗯”了声,还是明秀提醒她,“要谢谢贺叔叔。”
    展颜终于有了点笑意,浅浅的:“谢谢贺叔叔。”
    “不客气,穿着吧,天冷。”
    贺以诚说着走向了窗边,往外看,自顾说:“我订了饭店,你们吃了再走。”
    他转头,冬阳透过窗子在他睫毛上凝成一道白光,再往下,就是他那张从容为主的脸,展颜看着他,耳朵旁又响起爸磕磕巴巴的道谢,还有妈向来温和冲淡的嗓音。
    她觉得贺以诚很陌生,跟他们一家三口不在一个时空之中,当然,窗子外头,也全然是片陌生天地:
    九八年取消福利分房,房改启动,这座城市,和这片土地上的很多城市一样,像沉睡的某种昆虫,在慢慢伸展着触角和翅膀,尚且不知最终界限身处何方。
    展颜看着待建高楼,就在不远处的远方。
    晌午仿佛是一下就到跟前的,她不舍得走,明秀把她往外推:“去吧,颜颜,贺叔叔带你们去吃饭,妈过几天就出院,去吧。”
    展颜又想哭,她用新鞋的包装袋装了旧鞋旧袜,松开妈的手:“妈,我们吃完饭就走了,我在家等你。”
    明秀笑着点头。
    展颜关的房门,她紧紧抱着袋子,跟在两个男人身后,出来可真冷,城市的街道在这样的寒冬,灰蒙蒙的,风刮起塑料袋,起起落落。路边,有老人在冷风中守着小摊卖核桃,展颜静静看向他,不料,换回一个期待的眼神,她有些心虚,连忙快步朝前,一脚踩到坑洼,弄脏了鞋。
    她懊恼地跺了跺脚,觉得罪过。
    “颜颜,冷吗?”贺以诚步子放慢,转过身,他戴着皮手套,穿呢子大衣,像香港人,来大陆做生意的那种,展颜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这样自然地喊一声“颜颜”,她也像爸那样,想冲贺以诚笑笑,但风一刮,笑好似就被吹跑了,留个尴尬的样子,真难受。
    贺以诚不以为意,他伸手轻拍两下她的旧绒线帽,只是说:“饭店不远,很快就到了,坚持下。”
    医院对面是公交站台,一辆车来,人们嗡的一下拥上去,等车过去,一个少年,从自行车上下来,似乎想往医院这边的方向来。
    他看见的,便是贺以诚亲昵地拍了拍一个半大孩子的脑袋。
    那孩子,看不清模样,裹了件旧旧的军大衣,活像只企鹅,贺图南远远看着他们,最终调转了车头。
    他骑上车,不忘回头又瞥去两眼。
    第5章
    元旦假结束,学校里几个不学习的男生,不知怎么了,纷纷把牛仔裤给剪了洞。
    这么冷的天,里头连秋裤都没穿。
    穿牛仔裤的同学不多,大部分人,还是家里买布找裁缝做。穿牛仔裤的,基本是镇上家里有门面房的孩子,他们有种优越感,班主任统计什么事情时,总要说句“镇上的举手”。
    展颜骑车从镇上长街过去时,看到那些镇上的少年,青年,有人甚至染了黄毛,缀在脑门前头。他们叼着烟,眯眼看起路人,一有年轻的女孩子过去,口哨声此起彼伏。
    “去你妈的,馋了是不是,馋了趴我怀里我也给你两口吃!”烟酒店的老板娘坐太阳地儿里奶孩子,领口扯下去,白花花的胸脯前窝着个毛乎乎的脑袋,她正跟个年轻男人玩笑,“再他娘乱放屁,看我不把你裤头子拽下来。”
    说着,真上了手,男人也不躲,只是笑:“我又不吃亏。”
    展颜看见这幕,赶紧扭头。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到了贺以诚,他的皮手套,呢大衣,还有干净的黑皮鞋,饭店里的服务员笑容满面鞠躬,说“欢迎光临”……
    因为走神,车把猛地一歪,差点撞上出来倒泔水的。
    街上垃圾乱丢,到处是坑,柏油路被拉煤的大车轧坏了。
    展颜每次从街上过,都把车子骑得飞快。
    到了学校,她把孙晚秋和王静喊到小操场分点心,几个女孩子,在梧桐树下双杠那说话。
    点心是贺以诚硬塞过来的,同时,还送了展颜一个随身听,说有助于她学英语。
    展颜见过镇上的同学用随身听,杂牌子,但已经很高级了。
    贺以诚送她的,是索尼随身听。
    “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王静把渣都吃了,和冷风一起咽下去的,展颜又给她拿两块,“你给你爸,还有你爷你奶也尝尝。”
    孙晚秋好奇:“你们城里有亲戚?”
    展颜含糊其辞:“不是,是我妈的一个老朋友。”
    “展颜,今天的卷子借我抄抄!”
    不远处,几个男生溜溜达达过来,为首的破牛仔裤,在喊她。孙晚秋跟王静皱眉看着他们,这些男生,一个个色狼,展颜只要从哪儿走过,他们就哄一声笑,也不知道笑什么。展颜要是在哪儿呆着,他们保准要喊一声她的名字,不是抄作业,就是抄试卷。
    展颜没吭声,牛仔裤走到她跟前,笑着问:“展颜,当我马子吧?”
    几个男生笑成一团,开始起哄:“呦,展颜要当杰哥的马子了!”
    展颜没听懂这话意思,不过,从他们神情看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她也不想知道什么,淡淡的,像是从没听见。
    “我们回教室。”
    她说完,就和孙晚秋王静回去了,男生还在后头冲着她们吹口哨。
    很快,她们知道了,镇上不爱学习的男生们,不知从哪里搞来的vcd光盘,放香港电影《古惑仔》,女朋友就叫马子,电影里头的人,满嘴脏话,打打杀杀,横尸街头。
    古惑仔突然就在小镇流行起来了,成为小镇男生的偶像。
    不说脏活,不打架,会被人看不起的。
    期末考前的晚自习,班里缺了些人,都是男生,据说去打群架。
    班主任在讲台发飚:
    “一群蠢货,就知道跟人打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野的很,偷看个三级片尽跟人学坏!学那有啥用?打死了人得坐牢的知道不?把人打残了得赔钱的知道不!你也看看你们爹妈一年到两头在地里刨坷垃头能挣几个钱,蠢货!”
    骂到最后,班主任嗓子都像是被劈开了。
    可教室里的人很委屈,留下的都是听话的,一没骂人,二没打架,老师你对着我们有什么用呀,同学们腹诽不已。
    再后来,到底出事了,破牛仔裤被人用榔头砸到脑袋,整个脑袋,跟熟透的西瓜瓤子似的,一下就散了。同学们再也没见到破牛仔裤,小镇少年的荷尔蒙,无处安放,就拿整条命殉了。
    他妈来学校门口嚎,坐地上起不来,一群人看着,老师赶紧把同学们轰走,不让瞧。展颜她们也挤在人群里,孙晚秋攥着她的手,喉头微动:
    “颜颜,你说我们要是男生,成绩也不好,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是啊,她们如果是他们,学习又差,会是什么样?
    展颜沉默地透过缝隙,看破牛仔裤的妈,把鼻涕擤在了地上,她开始发疯,乱瞪着腿,鞋都掉了。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让妈可怎么活呦!”
    “孙晚秋,展颜,你们过来。”身后数学老师苏老师把她们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没人,老师们都在外头。
    “你们俩在看什么?”
    苏老师推推他的大框眼镜,神情严肃。
    展颜瞬间就明白了苏老师的意思,她们在老师眼里,是好学生,好学生不该凑这样的热闹,哪怕死了人,死的是她们的同学,可那样的同学,是不值得一看的。
    生没什么可贵,死没什么可惜。
    “苏老师,我们就是看看。”孙晚秋嗫嚅着。
    展颜没说话。
    “过了年,离中考就没多少日子了,快放假了,班里浮躁得很,看到没?这就是不学无术不学好的下场,怪谁?”
    苏老师呷了口茶,他的玻璃杯里头常年泡着大浓茶,半杯茶叶,厚厚的茶渍把杯子浸得泛黄。
    他长长地叹口气。
    “上不好学,是没出路的,咱们农村人要想出息就只有上学这一条路,没别的路。”
    孙晚秋不知在想什么,竟然问:“苏老师,那你为什么来这教书?不去城里?”
    苏老师愣了下,倒没生气。
    “为什么?中专毕业分这里了,还是得考大学,我就后悔当时没考大学。所以,你们要考大学,越是人家浮躁松劲时,你们不能,尤其是你,”苏老师的目光落在孙晚秋身上,“孙晚秋,你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你记住,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你的强项,一个人,老天爷给了天赋浪费就是罪过,懂不?”
    孙晚秋说她知道。
    苏老师这才看看展颜,他想说,这孩子长得太好了,姑娘家长得好,就是个麻烦事,自己图清净,可别人不见得能让她清净。
    他是个男人,展颜才十几岁,他不好开这个口,只能说:“展颜,你也是聪明孩子,我知道你妈病了,难免影响你学习,你撑住,等考上高中你妈一高兴病也就好了。”
    展颜总是很沉默,苏老师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孙晚秋更明朗,数理化的天分让她也更自信。
    “老师教这么多年书,女学生里,没你们这么出众的,你们爸妈都是农民,你们的家庭要想改变命运,就得从你们开始改,你们看看外头,”苏老师站起来了,指着窗外,“那都是什么人?祖祖辈辈都在这儿的人,走不掉的人,你们要是不想当农民,就得好好念书。”
    窗外的那些脸,面目模糊,展颜不想当那些人,但一想到妈,又觉得家乡也不是那么糟糕。
    这一年,随着期末考,随着大学纷飞,年关一到,彻底过去了。
    明秀信守承诺,过年前出了院,她坐车回来的,贺叔叔开着小轿车,停在她家门口,村里人知道了,都来看。
    贺叔叔没久留,甚至没露面,送了人就离开,马路边,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又目送他车子远去。
    等他一走,奶奶就靠门口骂人:“你个窝囊废呦,这病歪歪的都能找男人,展有庆你是死了吗?”
    展颜听见了,心口一噎,眼泪差点出来。
    等骂完了,奶奶转头把贺叔叔送的牛肉排骨炖上,她忙前忙后,找了称在那称肉。
    一个年关,妈精神都很好,她给展颜织了毛衣织毛裤,又织手套。
    “颜颜,你看你要哪个色儿?”
    “要蓝的白的。”展颜紧挨着妈,妈挨着小煤炉,烟筒从门上头的玻璃窗出去,一股股冒黑烟,奶奶把爸骂得狗血淋头,可爸还是给妈屋里生了炉火。
    展颜晚上跟妈睡的,展有庆卷了铺盖去的西屋,外头风大,窗子有缝,北风硬想往里头挤,呜咽不停,吹得旧窗帘微微动。展颜把手放窗户那,扭头跟明秀说:
    “妈,这儿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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