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常年沉睡的缘故,虚白也被称为梦境之龙,它是雪山巨人一族信奉的守护神,如今发掘出的上古石板上,依旧可以看到巨人族刻在石板上的白龙图腾。
    苍碧则要活跃得多,它更像是一位温柔的长辈,终日带着她在空阔的世界里游曳,幼年的她坐在龙的背上,在广袤的世界里穿行,云诡波谲的大洋,万族迁徙的陆地,神峰通达的银河星海,苍天古木的精灵居所……
    世界在她眼中是慈祥的,她在龙的背上长大,额上拱出鹿一般漂亮的角,少女晶莹的身躯也被流云与风日夜抚摸,久而久之,每一寸肌肤都长出了水晶般的鳞。
    那时候,她称呼苍白为姐姐,她从未见过姐姐的真容,在她的眼里,姐姐是世界原点的阴影,无比神秘。
    她从不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活着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感受愉悦的过程,她不知厌倦地欢乐着,唯有在感知到姐姐的孤独时,她才会憎恶自己的弱小,惭愧于不能真正拥抱那抹至高无上的影。
    许多年之后,她依旧会想,如果那天原点没有降临,世界会是怎样的。
    她永远无法忘记原点降临时的场景。
    星空蔓延出贯穿世界的裂纹,黑色的浊液从山巅的虚空中淌落,灭世洪水般淌入世界,无数的透明黏液从裂缝中探出,密密麻麻地颤动,像是蜗牛前进时探路的触角,它从深邃宇宙中来,占据了世界的最高峰,它将海兽般修长的颈缠绕神峰扎根大地,将海葵般绚丽的树冠撑起,独对破碎的星空。
    它与山峰组成了树的模样。
    她已不想回忆那场席卷大地的灾难,她只记得第一次神战的结尾,她心中至高无上的姐姐落败了,被原点囚禁在了峰底。
    原点与苍白同是冥古级的神祇,但原点并非苍白的对手,这尊外神最不可思议之处,是她可以与整个世界绑在一起,苍白无法接受世界毁灭的下场,她被压在了神峰之下,流出的血液被神浊污染,汇聚成毒泉。
    那是她一生中第二黑暗的一天,她的世界随着苍白的落败而崩塌。
    过去,苍白虽从未露面,却是万灵心中最坚不可摧的神墙,直至原点撕开天空,将她心中的神墙被踏得支离破碎。苍白已堕入了深渊,原点却依旧挺立天地,触手上的光点随风摇曳。
    那段至暗的、长达数万年的岁月里,她无数次陷入疯狂,终于,在对自己的厌弃达到极点后,她接纳了神浊。
    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来了,接纳神浊的过程无比痛苦,但真正痛苦的是,等她与神浊相融之后,世界树开始震动,那片毒泉流出的死寂之地里,化形少女的苍白从土层间振翅飞出,再度来到了原点的面前,抽出了孤傲的剑刃。
    ——苍白终于领悟到了击败原点的办法。
    那场神战以原点的枯萎告终。
    虚白与苍碧围绕着少女起舞,她却只能躲在世界最黑暗的角落里,紧紧裹着深黄色的衣袍,不敢去窥探一丝一毫的光,她无数次斩断她身体上的触手,可它们像是头发,有着极强的自愈能力,斩断不久之后又会新生。
    苍白开始清算整个世界。
    当初在地牢里,慕师靖曾给小禾胡诌过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她与林守溪,当时的她的确想起了某桩往事,往事的对象是她曾亲近的人,但她记岔了,那不是林守溪,而是这位小女帝。
    她被龙与邪神一同追杀,她将它们引至一处混战,混战的间隙里,她一路险之又险地逃到了原点曾盘踞的巨峰下,这是唯一连接宇宙的天柱,她穿过了枯萎的原点,抵达了凡尘与宇宙的交界,即将越过去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黑裙飘飘的少女安静望她。
    她突然明白,她之所以能逃离,是苍白给予她的最后仁慈。
    她飞向宇宙,飞向死寂与虚无的坟墓,她曾以为,她永远不会再回去。
    ……
    长安城中,女帝忽然流露出一抹微笑。
    “姐姐,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死,也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苏醒啊……”
    她盯着林守溪,盯着他视死如归的眼睛,澹澹的笑转而变成了扭曲的嘶叫:“姐姐,请你好好活着,在你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之后,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吧……”
    女帝与林守溪相撞。
    爆炸占据了慕师靖的全部眼眸。
    长安城瞬间变成了一座空城。
    莫说是血肉脆弱的生命,哪怕破空而至的祖师之手也在泛起无数焰红裂纹后寸寸破裂,断裂得只剩手腕。
    林守溪的身躯也在毁灭的烈焰中燃烧。
    他的身躯像是一个破碎的瓷器,五脏六腑都已被烧空,火焰由内而外地在他身上游走出缝隙,像是一只只锋利的爪子,要将他的血肉之躯彻底撕开。
    他空空荡荡的身体里,只剩一颗心脏还在奇迹般跳动着。
    无论是他天生强悍的体魄还是象征天道的不朽之道果,都无法帮他抵御这种程度的毁灭,按理来说,他早该灰飞烟灭了,如今支撑着他的,似乎只是一抹远古的执念。
    女帝的琉璃童里闪过一抹异色。
    “还在垂死挣扎么。”女帝说。
    林守溪听不见女帝的发问。
    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消亡。
    冥冥渺渺之间,他像是也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关于他的过去,他并没有什么记忆。
    他唯一的记忆只是‘拥抱’。
    ——暗无天日的黑暗囚笼里,他拥抱着一个柔软而冰冷的身体,他想要将其慰热,却无法做到,只是永远地拥着她,陪她度过那段最黑暗最漫长的岁月。
    那段岁月的尽头,他隐隐看到了一束光,光里映照着一个荒凉破败的世界。
    高峰在他眼前拔地而起。
    他与少女一同越过大地嵴梁般的山岳,抵达了世界的最高点,海葵般的树冠近在眼前,千百亿的触角倒挂着生灵之尸,在长风中颤出薄光……
    我……是谁?
    在慕师靖的梦境里,‘小姐’曾经说过,像她这样的神明,无需通过繁琐的修行得到力量,她只需要想起来自己是谁。
    对于林守溪也一样。
    但与其他神明不同的是,林守溪的记忆太少太少。
    女帝以同生共死之姿态撞向大地之时,他明白,他必须想起自己是谁,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帮慕师靖挡下这一击。
    可他是谁呢?
    死亡像是开天辟地的巨斧,噼开了他混沌的大脑,他从此刻回朔,回朔到生灵在地平线上最初起舞的年代,可除了冗长的黑暗与冰冷的拥抱之外,他回想不起任何的东西。
    彷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将深陷黑暗的少女抱拥。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她濒临崩溃时的痛苦,回忆她面对茫茫黑暗的迷惘,回忆起她不断自残时的挣扎,回忆起黑暗中每一丝纤细的情绪波动……他能回忆起她的一切,却唯独无法起自己是谁。
    彷佛她才是他的全部。
    火焰的裂缝在林守溪身上不断蔓延。
    哪怕死亡的刹那被拉到无限长,时间的湍流也总会将那个必然到来的节点淹没。
    我……是谁?
    林守溪向自己的心灵发问。
    在身躯即将撕裂的最后刹那。
    林守溪陡然睁开了眼,童孔中爆发出太阳般炽烈的灵光。
    “我是黑凰,是太古的阴影,是苍白是双翼!将原点钉死在神峰之上后,她许我自由,亲手将我割下,由我翱翔上末世的天空,投下遮天蔽日的影!”少年放声嘶喊,像是在对天地宣告自己的身份。
    他是苍白的翅膀,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岁月里,他从身后张开,将少女徐徐包裹,就像是对她张开的怀抱……他是唯一抱拥她的人,抱拥了不知多少万年。他永不背叛的怀抱。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就像感知自己一样。
    他永远与她并肩作战,就像她的一部分。
    但……
    “真可惜啊,你猜错了。”女帝露出遗憾的笑。
    少年的猜想是自洽的,却被女帝亲口否认。
    果然。
    不断撕裂的身躯证明了他的谬误。
    像是猜谜的游戏,失败的代价是他的生命。
    林守溪不知道自己的猜想错在哪里,也无法反思,轰轰烈烈的爆炸终于撕开了他冥顽的心脏,在意识断裂前的最后一刻,他转过了脖颈,看向了身后朝他扑来的少女。
    他对着她伸出了手。
    火光肆虐。
    两人手指迟尺相触的瞬间,火焰将林守溪舔舐殆尽,慕师靖童孔缩成一点,她张着口,无穷无尽的寒意倒灌入她的咽喉,令她彻骨冰凉。
    她向前扑去,拼尽全力,终于想抓住什么。
    火焰消散殆尽。
    煞白的星光毫无阻隔地铺在她的脸上。
    再没有什么挡在她的面前。
    她睁大眼看着天空。
    “不……要……”
    少女张开枯萎花瓣似的唇,喉咙中挤出干哑的呢喃。
    天空中……
    ‘林守溪’轻飘飘地落下,白骨成灰。
    ……
    长安已是废墟。
    说来也怪,女帝毁天灭地的爆炸没有损坏这里的一砖一瓦,只是,所有的生灵都被抹去了。
    长安已空。
    整个世界已空。
    哪怕强如司暮雪与林仇义,也一并在火光中灭尽。
    女帝逐渐消散。
    消散之前,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
    慕师靖神性即将耗尽,林守溪也被杀死,而她会以七情六欲的形态继续存活下去,漫长的时间里,她将重塑破碎的王座。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明明已收回了时空之力,可这段时空却没有结束。
    按理来说,在收回时空之力后,她与慕师靖都会回到死城,林守溪是实实在在来到此处的人,他在这里死掉,就是真真切切地死掉,至于其他人……他们虽然没有被真正纳入进来,可这段拟制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相撞,对他们也会有巨大影响。
    但……
    女帝意识到了什么,将最后的琉璃童望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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