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试的失利对于小语是沉重的打击,剑阁里,如传奇故事中的主人公那样,她抚摸剑柄,遇见了传授武艺的大哥哥。
    当时的她以为这是相遇的开始,多年之后她才明悟,原来这是灾难来临的计时,七天之后,一切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离别。
    她很喜欢剑里的哥哥。
    他温柔时温柔得要命,严厉时严厉得吓人,他与她所有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他好像每天都很繁忙,又每天都能有时间陪自己说话,他在杀敌时说自己在练剑,在追逃时说自己在跑步,其实她都知道的,他想让她拥有纯白的、不染血污的童年,于是她乖巧地附和,假装懵懂,还与他认了师徒。
    这场相遇像是一把锐不可当的剑,撕破了爹娘给她编织的宁静生活,新奇与愉悦占据了她幼小的心灵,她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和师父说话,平日里总能睡到中午的她每天都起得比鸡还早,只比楚妙稍晚,每天定时呼呼大睡的她也会在睡前认真反思自己的一天,对做得好的地方加以勉励,对做得不好的地方自我惩戒。
    笼罩多年的雾气散了,她向着太阳昂首阔步,直至变成更好的自己。
    她规划着未来,期待着约定,也等待着月试拔得头筹,回去给师父报喜,然后听他发自内心的夸奖。
    明天会很好吧,她想。
    苍碧之王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神墙被它的利爪撕毁。
    土地开裂,房屋崩塌,人群逃散,目光原来真的可以杀人,苍碧色的瞳孔下,一切触之即死。
    之后在云空山修道的岁月里,她无数次孤独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房中向外眺望。
    房前有一座山,三角形的山峰将天空切开了一角,她再也不能像在家里那样,一抬头就能看到完整的、无边无垠的湛蓝天空。
    十八岁生辰的那天夜晚,她做完了一天的课业,如常地将自己关在房中,计较着一年的得失,然后跪趴在床边,用戒尺惩罚了自己,不知打了多少下,这位在外人眼中冷静骄傲的少女忽地嚎啕大哭起来,她知道,她哭不是因为痛。
    那天夜里,她哭了很久很久,月将划过中天的时候,她跪在镜子前,看着凌乱的长发和红肿的眼睛,对着镜子说:“师父,你见小语,但小语可没见过你呀,你要是再不来看我,小语可就要长大了。”
    要是长大了,哪怕再相逢,彼此也都认不出来了吧……
    这是她的童年与少年,宫语总会反反复复将它忆起。
    百年之后,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情还是执念,但她知道,她是从这里走过来的,如果忘记了,她也就不再是她了。
    ……
    啪!啪!啪!
    脆亮的声响惊醒了宫语的回忆,清寂的山道上,她被林守溪扛在肩膀上,套着冰丝薄袜的长腿被他左手抱着,他的右手则严厉地抽打着她翘挺的臀儿,这是对她上午时放肆挑衅刁难的责罚。宫语水蛇般的腰肢扭动着,双腿轻踢,足趾亦娇娇地蜷着,她轻哼不断,却无法求饶,因为她的口中叼着一根细长的竹枝条。
    当初她将林守溪带在身边的时候,曾和他讲过自己当初惩罚楚楚,让她口中叼着东西,不准掉落,否则惩罚不作数的故事,如今,此事重演。
    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山,宫语口中的竹枝也不知道掉落了多少次,终于,林守溪暂时放下她,忍不住问:“徒儿,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宫语别过头,清傲出尘的脸颊上浮着红霞,冷冽长眸雾气迷离。
    她瞪了林守溪一眼,取出红唇间叼着的细长竹枝,赌气般扔在地上,竹枝的一头已快被她咬烂了,红唇的中心也被磨得更红,她淡淡道:“故意?你在想什么?我又不是楚映婵那妮子。”
    林守溪看着她的眼睛,宫语也与他对视。
    “师父,徒儿知错了……”
    最终,宫语乖乖地踮起脚尖,从一旁的竹枝上重新折下了一根,用唇衔着,趴回林守溪的肩上。
    一路上,山雀惊飞。
    宫语果然乖了很多,这一次,衔着的枝条再也没有掉落,她乖乖受完了惩罚,林守溪也转扛为背,她趴在林守溪的背上,鹤颈般修长美丽的双臂垂在他的面前,纤指挑弄着先前唇间的竹枝,将它一节节地掰碎,同时,在林守溪看不到的角落里,她再次露出了狡黠明艳的笑。
    很多时候,宫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总忍不住挑逗他,欺负他,冷言冷语对他,惹他生气,这般小姑娘似的情态本不该在她身上发生,但她的的确确这样做了……或许是为了弥补三百年的遗憾吧。宫语心想。
    她也知道自己要适可而止了。
    再这样娇蛮下去,可能会耽误行程不说,林守溪或许真要误会,把这位骄傲的道门门主当成喜欢挨打的古怪师祖了。
    她也不敢再娇蛮了,再打下去……
    果然,这就是教训不听话小姑娘最好的方式,哪怕自己也不例外,看来为师对慕师靖与楚映婵的教育没有错……宫语吃痛地摩挲着艳红的唇,淡淡地想。
    之后,宫语没有再惹什么麻烦,她任由林守溪背着自己行路。
    唯有路过一些小镇时,林守溪会放她下来,带她去吃一些好吃的,宫语指着摊贩售卖的糖葫芦,说想吃,林守溪看着她清冷带笑的仙靥,不确定她是不是认真的。
    “师父不给徒儿买么?”宫语浅笑着问。
    “不给。”林守溪说:“今天我是师父,由我做主。”
    “是么?当师父的就是这么对徒弟的?”宫语反问。
    林守溪心中咯噔一下,不由想起了一年未见的小语,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取出铜钱,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了她,宫语却摇头,说一串不够,这一次,林守溪二话没说,又买了一串递给她。
    “这串给师父吃。”宫语将新到手的那串还给了他。
    林守溪看到了她眼里逐渐亮起的光,那是淡色的浮彩,幽暗又明艳,他知道,这位清傲无双的师祖大人已经入戏,将自己当成了她阔别多年的师父了,那天酒醉时是这样,今天师徒交换时也是这样,或许她与楚楚一样,也想要一片灰雾,一片遮掩一切隔绝世俗的灰雾,在那里,她可以展露出真正的自我。
    像是被冰糖葫芦的签子穿过,林守溪的心忽地感到一阵刺痛。
    宫语站在他的面前,娉娉婷婷,她比他还要稍高一些,腰细腿长,曼妙挺翘,气质之冷如孤峰覆雪穿云而去。但此时此刻,她却像是一个孩子。
    “谢谢徒儿。”
    林守溪接过了她递来的签子,握在手中,与她一同吃。
    他们都已入戏。
    之后,这对师徒再未吵架,温馨得令人心疼,仿佛久别重逢,又似一见如故。
    后面的山路还算平坦,两人并肩而行,谈天说地。他们不似是在被司暮雪千里追杀,狼狈逃亡,更像是风和日丽,师徒精心打扮,出门郊游。
    流水潺潺,时间飞逝。
    深秋,大片的林叶染成了苍红之色,如火如荼,与天边的夕阳交相辉映,它倒映水中,将湖水也点燃了。这是只有日落才能熄灭的大火。
    “师父。”宫语忽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林守溪问。
    宫语折下一片红叶,插在了他的发间,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抿唇而笑,淡淡地问:“师父,如果师娘知道你与徒儿这样,会生气吗?”
    林守溪一震,脑海中浮现出小禾雪发乌衣的身影,背脊立刻挺得笔直。
    宫语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师父很怕师娘呢。”
    “我才不怕她。”林守溪清咳了两声,硬着头皮道:“平时在外面,我照顾她面子,让着她罢了,其实私底下,她都是听我的。”
    “那好,徒儿添油加醋地告诉小禾师娘试试?”宫语一本正经地说。
    “徒儿饶命。”林守溪立刻屈服。
    傍晚时分。
    林守溪与宫语寻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泊,站在湖边等行雨回来。
    行雨没等来,雨倒是等来了。
    几片云飘过,被风一催,下成了一场小雨。
    “这应是这个秋天最后一场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再之后,该下雪了。”宫语伸手接了几片雨丝,悠悠道。
    林守溪看着湖面上斜斜的雨丝,也说:“还好只是一场小雨,要不然我们又要被困在这片山里了,到时候徒儿淋了雨,发起烧来,为师可就又要头疼了。”
    宫语幽幽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相反,她沉默良久,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小雨可真好呢。”
    林守溪笑了笑,他将雨丝揉在掌心,神思微动,也说:“嗯,小雨真好。”
    第263章 天下之局
    窗户半开,街道上的灯影透了进来,慕师靖趴在桌面上,双臂交叠,脸颊歪斜,红唇湿润一片,楚映婵浅浅一笑,将她手边的杯盏抚正,然后将软趴趴的仙子搂在怀里,抱上床榻,塞进了被窝。
    慕师靖在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就意识到,这娘俩要齐心合力将她灌醉了,她打算将计就计,装醉后偷听她们说些什么。
    可慕师靖刚被楚映婵抱上床,脑袋一贴枕头,她们的说话声就变得模糊不清。
    倒头就睡。
    另一边,烛光下,楚妙散着白衣,随意地坐着,她的指尖提着一只瓷杯,与女儿手中的杯碰了碰,楚妙呷了口酒,酒水米香淡雅,入口绵柔,她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楚映婵坐在她的对面,直腰挺胸,双手捧着一个小杯子,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很是拘谨。
    慕师靖睡着之后,楚映婵终于开始讲故事,楚妙坐在对面,靠着椅背,全神贯注地听着,脸上虽无表情,却还是能让人感受到她的气愤。
    对于她与林守溪的事,楚妙早就有所察觉,但此刻听女儿亲口说出来,感觉总是不同的。
    楚妙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原本她还算淡然,甚至能插嘴打趣两句,直到听说女儿已然委身时,仿佛辛辛苦苦养的白菜自己还没尝上两口就被野猪拱走,不甘与嫉恨涌上心头,楚妙手中的酒杯化为了齑粉,酒水也变作了袅袅白雾。
    楚映婵瞄了眼桌面上堆起的齑粉,咬着红唇,不敢说话。
    先前三人推杯换盏,谈天说地,言笑晏晏,气氛很是融洽,此时此刻,慕师靖似也感受到了外面降至冰点的氛围,蜷在被窝里打了个哆嗦。
    “所以说,你将身子都给他了?”楚妙开始发问。
    “嗯……”
    “姑娘贞洁何其宝贵,你……你经过娘的同意了吗?”
    楚映婵低下头,声音微弱:“又不是娘亲给她,为何要你同意呀。”
    “你……”
    楚妙捂着胸口,气得不轻,她继续问:“你是真心喜欢他么?”
    “真心么……”楚映婵倒是没有立刻回答,她轻轻解开衣襟,褪去宽大的外裳,只留一件薄薄的贴身衬里,她一手捧着心口,一手竖掌顺着胸尖压下,问:“女儿还要剖开来给娘亲看一看么?”
    “你……”楚妙揉了揉太阳穴,说:“少与娘装傻,我再问你,你可知晓自己的身份。”
    “嗯,知道。”
    “那你知道错了吗?”楚妙问。
    “错……”楚映婵缓缓抬头,红唇微张,无辜地说:“娘,当初不是你请戏班子撮合我们的么?娘要是说女儿错了,那你也是你的错。”
    “娘当时是被云空山的谣言给骗了,况且我也不知道,林守溪是小禾的夫婿。”楚妙解释道。
    “无心之错也是错。”楚映婵说。
    “你……”楚妙胸脯起伏,恼道:“好呀,你还敢嘴硬?”
    “嘴硬?”楚映婵用纤长细白的手指触了触自己的樱唇,一双美眸中泛起了疑惑之色,“有么?我徒儿分明与我说,师父的嘴唇是软的呀。”
    “你……”楚妙看着女儿摄人心魄的魅姿,心尖一颤,脸色却板得更加严肃,“这种时候少与娘亲说笑,他是你的徒弟,又是有妇之夫,那小禾还是你的好姐妹,亏你下得去手!”
    “嗯,女儿对不起小禾。”楚映婵点点头,认真地说。
    “对不起,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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