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上提着柄清亮如水的剑,身后落着颗干瘪破碎的头颅。
    少年的黑裳高高鼓起,像是灌满了散不去的风,这些真气在他周身肆意倾泻,一头湿漉漉的发也被它吹得狂舞。
    林守溪手上的剑不停跳动着,好似久困囹圄的鸟兽一朝出笼,迫不及待地展露自己的獠牙与利爪。
    “我没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双膝微屈,纵跃而起,身影转眼落到了屋脊上,他向着远处看了一眼,吸了口气,身影如虹般在墙壁、阁楼、树木之间的闪跃,向着中间点逼近。
    林守溪隐约觉得这柄剑藏着巨大的隐秘,但他无法细究,只是一心一意于黑夜中狂奔。
    那吸附在身体上的暴戾真气与空气高速摩擦,化作一缕缕雪白飞抛的线!
    在过去的武林里,吸星大法作为知名的邪教武功被传得神乎其神,常有什么弟子修了此法,吸干一个老前辈的修为,一举成为武林中大魔头的故事,但林守溪亲自练过后才知道,每个人的真气冲突太大,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相融,相反,它们相性冲突若是太激烈,还有可能直接导致走火入魔。
    林守溪吸干了孙副院的真气,那磅礴的真气也只可在周身涌动,短暂地成为他的盔甲与利剑,若不及时使用,它会自行散去。
    湛宫在掌中鸣个不停。
    他感受着手中剑的杀气,只觉得自己握的不是剑,而是一束凝作实质的杀意。
    当初在剑阁初见湛宫之时,他就感受到了它不凡的灵性,隐约预感到这柄剑中藏着强大的力量,他以有心算无心,故意将孙副院一路引到剑阁,他有信心一剑将其重创,从而寻得反败为胜之机。
    但他低估了这柄剑。
    这柄剑染过神血,与他有着冥冥中的牵引,它破空而来之际,莫说是孙副院,连他这个驭剑者都未能看清,只是眨眼之间,孙副院的头颅就被斩断,它太过锋利,以至于颈骨的断裂都没怎么发出声响。
    这柄剑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剑中究竟藏着怎样的力量?
    林守溪紧握着剑柄,像是回到了那个雨夜,雨水洗去了剑上的血,澄亮如新。
    雨水焚尽的长街上,小禾与云真人的战斗似也接近尾声。
    破碎的街道上,小禾微微悬立,眼眸中的白芒闪烁不定,似随时要被吹灭的烛火,她盯着前方,原本冷漠的神色已渐渐茫然。鲜血从她的掌心淌下,流过剑的中轴,顺着剑尖一滴滴地砸到地面上,飞速蒸去。
    云真人立在那一头,他双袖破损,笼罩着他的金甲巨人伤痕累累,勉强可辨形状。
    但他真身上并无太多伤口,只是连日的劳累令得他脸色更白,像是具被抽干了血的人偶。
    “差不多了。”
    云真人知道小禾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了,不消一会儿,她就会被髓血吞噬殆尽。
    “这就是白凰髓血的力量么?这就是巫家孜孜以求而不得的力量么……仅仅髓血便是如此,太古年代完整的神明又该是怎样恐怖的阴影啊……”
    云真人忍不住感慨,但他又心生疑惑,按古书中记载,白凰居于星海,遨于九霄,应是至虚无的存在,可它的髓血为何这般暴戾?这,真的是白凰么?还是说,哪怕是最冷寂的神,于人类而言也是极炙热的存在?
    若巫幼禾能迈入浑金之境,那今日死的很可能是他。
    可惜差了一线。
    不过,一个玄紫上境的少女,在解开髓血的封印之后,竟能拥有与自己抗衡的力量,那他若是吞入髓血,岂不是可以直接迈入真正的人神之境?
    他背后的夺血剑像能听懂他的心意,在剑鞘之中摇晃不止。
    小禾握紧了剑,想要挥出,身体却已不听她使唤了,她听到无数的鸟雀在耳畔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成群的苍蝇嗡嗡作响,她头痛欲裂,甚至有了什么东西正撕开自己的脊椎和肉身,将她一点点蚕食的幻觉。
    她知道,反噬来了……
    一切力量皆有代价,越强大的力量代价越严重,云真人比她预料中要更强,棋差一招便是生死相隔!
    自己要变成妖物了……
    云真人也没有浪费时间,他见到巫幼禾已开始陷入疯狂后,便拔出的夺血剑,剑宛若在血液中浸泡了千年,光芒赤红。
    他正准备递出这最后一剑,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预师的预言。
    那该死的预言……
    最该死的是,其中的一个预言已经应验了……他本有机会阻止,可当时的他并未将那疯婆子当回事。
    “去死。”
    云真人摒去了杂念,将剑递出,剑上血光弥漫。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一记爆竹炸裂似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长街回望,废墟的夜色里,一道身影从那头的铁树上纵跃而来,铁树被压得断折,而他的身影亦快得似箭,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短时间飞快拉近,毫无花哨的一剑当头劈来,裹挟着雷电之威,云真人被迫将剑抓回,回身格挡。
    剑火激溅,剑气四溢,金光被削成细缕,飘散于夜色。
    云真人竟被蓄势而来的一剑逼退了半步。
    一时间,两人的剑连撞了数十下,皆撞得双臂发麻。
    孙副院那废物连个玄紫境晚辈都杀不掉么,还有……他哪来的这么强的力量……云真人心中闪过疑惑与愤怒,接着,他注意到了林守溪手上的剑。
    这一刻,他心神剧颤!
    是那柄剑!那柄弑神之剑!
    剑染上神血之后便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如今怎会握在他的手中?
    难道说他真是那弑神之人的棋子?
    林守溪又一剑劈来,他表情狰狞,肌肉紧绷,大有换命之势。空气撕裂,从孙副院那吸来的真气洪水般泻下,将金甲神明都压得矮了数分。
    剑风迎面,云真人选择了最稳妥的横剑格挡。
    噬人的剑意宛若流水劈上礁石,化作了无数细流。
    林守溪的身影却消失在了面前。
    云真人回头望去。
    林守溪已扑向了小禾的方向。
    他忽然明白,他那拼死一剑只是假象,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突破他的防守,去救巫幼禾!
    云真人喝出一句真言,夺血剑凌空飞去。
    剑已是破空之势,人却比剑更快。
    小禾正跪在地上,抱着双肩颤抖不停,她瞳孔中几乎没有了光,也没有了人性,哪怕是肌肤间流淌出的血液也成了苍白的颜色!
    这皆是妖化的征兆。
    千钧一发之际,林守溪来到了她的身前,将那红绳系回了她的手上,他飞快打了个结,猛地拉紧!
    当初她将红绳交给林守溪,便是因为妖化一旦开始,自己都无法控制,唯有将希望寄托给信任的人。
    可哪怕此刻绳子系紧,小禾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好转。
    “无心,寂!”林守溪毫不犹豫,直接以无心咒去与髓血抗衡,夺取她身体的控制权。
    无心咒发挥了作用。
    小禾战栗的娇躯微静了些,但咒好似一条纤细绳索,如何能真正困住神血这般的圣物?
    云真人的剑已逼至身后。
    他以背剑式强挡,挡住了剑却拦不住势,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他抱着小禾娇小的身躯,在地上翻滚了数圈才堪堪止住。
    云真人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他此刻真气消耗剧烈,难以回补,林守溪来势汹汹,若真能一直强打下去,或许有机会破开他的防守,斩开这具仙人之躯,可惜他有需要救的人。
    小禾缩在他的怀中,身躯颤抖,喉咙中发出咯咯的恐怖声音。
    髓血的反噬比他们想象中更加严重,暴戾的旧神哪怕连灵魂都不剩下了,血液却依旧任性,不愿待在人类的血肉之躯中。
    数年前,他曾亲眼目睹师父在自己面前死去,骨骼融化,尸体腐烂。
    如今这个娇俏明艳的少女也要如此死在自己的怀中么?
    怒火烧了起来。
    林守溪一手紧紧箍着她,一手持剑,将浑身的真气都汇聚到湛宫上,向着云真人劈去。
    云真人与小禾恶战,本就受了重伤,此刻薄弱的仙人境金身在林守溪全力的出剑之下不断碎裂,最终分崩离析。一同黯淡的是云真人的金眸。
    没有了神魂金身庇佑,云真人相当于堕了一境,必须以凡体与他正面抗衡。
    但林守溪的真气消耗也同样剧烈,他的黑丸在加速到极限后明显慢了下来,整个右臂也大量涌动的真气灼烧,烫得发红,他大口地喘着气,明显也力所不逮。
    怀中的少女竭力抵抗着疯狂,但也渐渐支撑不住,她的瞳孔渐渐变成了黑色……黑瞳白凰的黑,这是她要被髓血吞噬的前兆!
    小禾没有骗他,解开绳子后的她,是会吃人的。
    林守溪正与云真人拼剑之际,怀中的少女忽然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臂。
    他痛哼了一声,右臂跟着痉挛,力量减弱了许多,被云真人一剑逼退,手上的剑也险些振飞出去。
    “小禾……”
    林守溪看着咬着自己手臂,齿牙尽是鲜血的小禾,一时无言。
    云真人大笑了起来,“让我看看,是我先将你杀死,还是她先将你吃掉!”
    几乎稳操胜算后,云真人冷静了下来,他猛然想起小禾即将妖化,她的声之灵根已不起作用,自己没必要冒险用剑,完全可以直接用更擅长的术法将对面隔空击毙!
    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竟忘记了这一点……他恨自己醒悟太晚,也庆幸还不够晚。
    云真人张了张口,开始念动咒语。
    一道道法术当空于虚空中显现,眼花缭乱,逼得林守溪疲于防守,不停后退,最后一丝胜算似也磨灭殆尽。
    他渐渐陷入绝境,小禾却遇到了转机。
    小禾在咬破他的手臂,饮下了他的血后,眼眸中竟开始泛起清明的光。
    他的血液似乎胜过了一切灵丹妙药。
    她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血淋淋的臂,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林守溪来不及为之欣喜。
    他对于法术知之甚少,云真人层出不穷的法术将他弄得苦不堪言。
    他见到小禾在发呆,百忙之中腾出空,按住她的后脑勺,压回了自己的手臂上,让她继续吸自己的血!
    小禾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她又吃了几口血,瞳光清澈了不少,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螓首,檀口一张,叱了一声:“住口!”
    声之灵根发动。
    云真人的法术被磨灭在了虚空之中。
    但云真人也早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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