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细刺耳的尾音戳到陈徐恩耳中,他不耐地闭上眼。
    杨三勉瞥见了,心里阴恻恻地骂他了一句,随后把桌子上的瓷碗砸到地上,才堪堪消了怒气。
    二月二十四日,宋端如期回到宜新,随之而来的,还有隐蔽在县郊的三百名将士。三日后,殷君馥带着这些将士沿着小路与陈徐恩汇合。
    天还暗着,月光微弱,朦胧小雨,湿泞的泥土,身上黏腻的触感,林中的路并不好走。
    陈徐恩就站在一棵树后,听到一阵子的脚步声,大地在震动。他提前到这里的半个时辰,他双指并拢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口哨,似是黄鹂鸣叫。
    “走吧,在那个方向。”殷君馥对身后的副将道,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沉稳。
    陈徐恩手兴奋地颤抖着,他终于到这一天了。
    殷君馥身后是二十人的先遣队,其余人埋伏在山脚,等待山上传来信号便会冲上山去和他们汇合。
    陈徐恩走得很快,语速也很快:“前面有一山洞可以通向寨子里,出口是我的住处,我已经提前引开了我房子周围的人。按照计划,你们需要第一时刻冲向主寨大厅,擒贼先擒王。”
    “老殷,你记得带好路。我去寨子大门那里引开守在瞭望塔上的人把山寨的大门打开。只有半柱香,一定要把握时机。”
    陈徐恩语气郑重,“老殷,记住我说过的话。”
    殷君馥点了点头;“多谢,你自己也小心。”
    “不用担心我。”陈徐恩笑了笑,“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春夜微雨,絮絮绵绵,天意一般,众人走到洞窟石道前,雨停了。
    闻瑎也没有睡。
    煤油灯芯还剩半盏,火苗烧得旺盛,闻瑎她推开门,站在屋檐下,望着长峰山站了很长时间。
    直到灯灭了。
    长峰山上,殷君馥带着人走近杨三勉的住处,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
    殷君馥听到门内的呼噜声很响,杨三勉睡得很沉。
    房子外站着两个守夜的山贼,也不时地低一下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现在正好是交接的时候,巡夜的山贼大约五分钟会再次赶回来。殷君馥比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士兵屏住呼吸,就是这个瞬间。
    那两个山贼倒在了地上,殷君馥进入杨三勉的房间,一切发生的悄无声息。
    里面的人不是杨三勉。
    殷君馥瞬间意识到不对,但是已经有些晚了,山脚下传来了厮杀之声,是陈徐恩骗了他,不,殷君馥瞬间否定了他这个想法。
    周围突然变亮,殷君馥转过头,看到了脸上带着残酷的笑意的杨三勉。他站在外面,身后是一群拿着火把面露凶光的山贼,数量惊人。
    “君馥,没想到是你啊。不对,果然是你啊。”虎背熊腰,尖嗓刺耳,杨三勉就站在那里,火光下,他脸上的阴影晦暗不明,阴森恐怖。
    这是一场恶战。
    殷君馥舔了舔嘴唇,眼神越来越亮,笑得肆意甚至有些疯狂:“杨首领,你的人头我拿下了。”
    闻瑎再次见到殷君馥的时候,是这天的傍晚。
    他的脸上被溅了血,发丝凌乱,苍白的嘴唇微微干裂,呼吸也已经沉重得没了节奏。
    明明狼狈极了,闻瑎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眼眸中的满目星辰,让她想要落泪。
    “我成功了。”殷君馥抱住了她,如释重负地笑了。他的嘴里溢出一股血,晕染了闻瑎后背的衣裳。
    殷君馥昏了过去。
    长峰寨在那天成为了过去,除去杨三勉等头目和记录在案的山贼之外,长峰寨共有一百六十人人无犯罪前科,其中死亡两人,受伤三十七人,其他人选择投降没有反抗。
    可陈徐恩死了,死在他想要保护的那些山寨上的普通百姓手里。这是其中目睹的全部经过的一个人说的。
    闻瑎感觉有些失重,头晕得想要吐出来。陈徐恩死了,这个消息让她缓不过神,她灌了自己好几口水,可喝得太急了,又被呛了好几口。
    她并不是那么感性的人,即使两人有血缘关系,可她与陈徐恩不过见了一面,怎么会有太深的感情。但是他死了,那曹鹃荷怎么办?她会不会怨自己。
    闻瑎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下唇被死死叫住,血珠冒了出来,晕染了唇瓣,艳红的鲜血衬得她的脸色愈发白了。
    陈徐恩的尸体连夜找到了,他的背后被刺了一把尖刀,直戳心脏,一击毙命。
    闻瑎没有让其他衙役通知曹鹃荷来认领尸体,而是亲自往她那处跑了一趟。入棺下葬全是她一个人亲力亲为,曹鹃荷一下子就好像老了不止十岁。
    闻瑎不敢想象她是什么感受,只是在这之后,曹鹃荷不再对闻瑎笑了。
    -
    县衙内院。
    已经五天了,闻瑎站在殷君馥床前。
    她碰了碰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可他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嘴唇依旧惨白,好在腹部的伤口正在逐渐恢复。
    看着他沉睡昏迷的模样,闻瑎失落地叹了口气。
    闻瑎退出房间,小心地把门合上,眼角瞥见一个黑衣身影。
    “闻县令,借一步说话。”
    “萧副将,您找我有事吗?”
    “借一步说话。”
    萧明刚:“是这样的,劳将军吩咐我等现在立刻回去,并且将殷小将军带回。”
    他说这句话的神态淡淡,只是在向闻瑎通知。
    闻瑎眉头蹙起来,语气中微微含怒:“殷君馥现在重伤未醒,若是现在随意移动,万一伤口感染复发又待如何。更何况绥宁距此不过三十多里地,何必如此急迫。”
    萧明刚无奈道:“闻县令,这也不是在下一个人能决定的,劳将军下了死命令,在下可不敢违抗军令,实在抱歉,还请您能见谅。”
    “你们考虑过殷君馥自己的感受吗?若是他自己并不愿意离开呢?”
    萧明刚这次倒是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殷小将军也有可能愿意早点回去,不是嘛?”
    脑海中浮现十几日前的画面,那是殷君馥在问自己能不能让他去绥宁请兵,她拒绝后,殷君馥不高兴的表情不似作假。或许他真的想回去了,闻瑎一瞬间有些不确定了。
    闻瑎怒视着面色平静的萧明刚。但此人只是拱手再次行礼,却丝毫不改其意。这的确不是他一个副将能决定的。闻瑎呼出一口气,恢复了平静,只有握紧的双拳泄露她内心的真实心情:“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萧明刚抱拳道:“不叨扰县令了,在下先离开了。”
    翌日清晨。
    宋端和闻瑎同坐在一辆马车上,跟着离开宜新的军队将他们送至县郊。
    闻瑎的表情并不好,一直沉默着。
    两人坐在马车内的左右两侧,狭小的马车几乎容不下两人的双腿,布料不可避免地摩擦着,若是路况不好,两人的腿还会碰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马车咯噔了一下,左侧的车轮压到了路旁的石头,车身□□。闻瑎没坐稳,往前扑了一下,双手按到了宋端的腿上,一条腿直接插到了宋端的双腿之间,姿势好不暧昧。
    宋端唇角掠着一抹轻笑淡:“小师弟,投怀送抱?”
    “抱歉。”闻瑎重新坐好,神色依旧恹恹,她甚至没有心思回复宋端的话。
    宋端的唇边的笑容瞬间消失,眸底一抹猩红,说不是什么感受,明知故问道:“小师弟,你并不想殷君馥离开,对吗?”
    “他伤得很重,至少不该现在走。”
    宋端微微后仰,耸兀的喉结缓缓上下滑动,他凝视着闻瑎,目光幽深似要把她吞噬。
    “你喜欢他吗?”宋端问得漫不经心,声音低沉,唇角却带上嘲意。
    风骤然大了,车窗被吹得猎猎作响。闻瑎有些冷,她透过车窗望向前方的马车,殷君馥在那里,依然昏迷着。
    宋端似是在问她,但风呼啸着她听不太清。
    “什么?”
    “吁”的一声,马车停下了,闻瑎早有了防备,纹丝不动,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撞到宋端怀里。
    可是,现在情况却反了过来,宋端整个人压到了她的身上。
    “抱歉,没有坐稳。”宋端立刻离开了,有些歉意地对闻瑎说,似乎只是无意。
    萧副将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宋大人,闻县令,就送到这里吧。”
    两人走下马车,吩咐车夫在那处等待,闻瑎又执意往前送了一段距离。
    萧明刚看了一眼天,拦住了两人,“你们再送就送到绥宁了,如今又下了小雨,二位还是早些回去吧。”如今已经行驶到了郊外,离宜新县城已有快十里地了。
    “我看他一眼。”
    闻瑎掀开了那辆马车车帘的一角,他还在昏迷着,闻瑎抿着嘴放下了帘子。
    “闻县令,我会照顾好殷小将军的,您可放心。”
    萧副将神色庄重,再次拱手抱拳:“宋侍郎,闻县令,那我们就先行离开了。”
    他说完之后,踌躇片刻,又对闻瑎道:“闻县令,若是殷小将军醒来,在下会写信告诉您的。告辞了。”
    “一路顺风。”
    ······
    宋端在她眼前挥了挥,“小师弟,还看呢?”
    “他们已经走远了,回去吧。”
    闻瑎嗯了一声,“回去吧。”
    郊外的野花已经开了,春天的确已经来了,再过几日就是春分了。如今长峰寨上的贼寇已经处理干净,那水渠的修建工程也要重新开启了。蝗虫不知道今年春末还回不来,需要早点防范。
    闻瑎思绪发散着,陈家这几天倒是一直安安分分的,陈向坤居然没有什么动作。
    如今长峰寨的事解决了,山洞下面的赌场已经查封了,下一个就是陈家了。目前宜新的现状并不容乐观,陈家对宜新县各个商户农户的掌控压迫太过,需要整改。不过厉王现在还在宜新吗,还是说已经离开了。
    不过这也无妨,只要谢远林在这里还以陈向坤的身份活动,就不会没有办法。
    还有······
    闻瑎忽然想到了刚才她被打断地问话,随口问道:“师兄,你刚才在马车上问我什么了?”
    “我刚才在问——”宋端有些奇怪的嗤笑一声,眉毛上挑丝毫不掩饰眼中的神色。
    闻瑎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心蓦然一紧,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眼神略显飘忽。
    宋端现在不大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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