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名号,你提来作甚。”她盖上箱子,靠着床沿坐好,“你还没告诉我别的事呢,快说。”
    “不说了,你先忙你的。若是想听,酉正我在北街的凉茶铺子等你,你忙完过来找我。”魏东辞收拾心情,扬起笑脸神秘道,“我这……有海神三爷的消息。”
    “你怎知……”霍锦骁一惊,话才出口便反应过来,“你试探我?”
    “我猜中了?”魏东辞笑得更欢。
    过了四年在他面前还是藏不了事,霍锦骁气极,抱起皮毛就朝他脑袋砸去。
    魏东辞“哈哈”笑着接下,霍锦骁却已站起出门。
    “华威,大良,吩咐下去,一会里面那人会搬两口箱子出来,你们谁都不许帮忙!”
    远远的,霍锦骁声音传来。
    华威与大良应了声“是”,满脸好奇地相视一眼,霍锦骁才刚背过身去,这二人便“哧溜”一下冲到她房门外朝里张望,要看那得罪了霍锦骁的倒霉鬼。
    魏东辞弯着腰费力拖箱子,见到二人扒在门边,露了个笑继续拖。
    想不到堂堂的六省盟主今日也要在此做苦力,不过这苦力做得倒是心甘情愿。
    也罢,既已将人找着,余事便缓缓图之吧。四年隔了个海,终非一朝一夕可填。
    ☆、烟火
    早春的天暗得快, 不知不觉间就到酉时三刻。平南船队的水手三三两两结伴蹲在码头吃饭, 夜里不当班的人相互邀去城里的饮酒寻欢,白日热闹的码头转眼冷清。祁望坐在码头对面的草棚里休息, 码头的鱼腥和潮汗味混杂在一起,被风吹进棚子,这味道他早已习惯, 今日闻来却让他心烦意乱。
    船上匆匆下来个人, 樱草色的上袄与鹅黄的褶裙,外头罩着件月白斗篷,正一边拉起兜帽盖住头, 一边只顾着朝前急走。
    不是霍锦骁还有何人?她忙到现在,将所有事都交代妥当后方回舱略作梳洗整理,换过衣裳出门。
    祁望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掠过棚前的路,直至她消失。
    没多久, 华威与林良便勾肩搭背走来,祁望蹙蹙眉,将两人给唤进草棚。
    “你们不是和小景约去看庙会, 怎么我刚才看她一个人走了?”
    “本来是约好的,不过小景临时有事要去见位朋友, 所以就不去了。”林良答道。
    “什么朋友?”祁望又问。
    “还能是谁,不就是白天来的那位大夫。”华威笑得有些暧昧。
    林良生怕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又说出啥不该说的话, 连忙撞了下他,祁望视而未见,挥手便两人退下。
    “你撞我作甚?”与林良走出几步, 华威怨道。
    “怕你乱说话。”林良没好气道。
    “你不就怕我在祁爷面前提小景的事,现如今全岛都知道这两人没关系,有什么好怕的?再说小景年龄不小了,迟早也得嫁人吧,我看今天这人不错,傻,听话,可惜是个大夫,以小景那能耐,起码得是个大豪杰才配得起。”华威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子道。
    林良“啪”一下往他后脑拍了一掌:“什么大夫,什么傻,头发短见识也短,那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峦佛手、六省盟主魏东辞!”
    这码头上可没有他包打听林良探不到的事,话说落,他果见华威愕然至极。
    林良不无得意,只是想了想又愁道:“他和小景倒是般配,只不过若他们真在一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景恐怕不会再呆在东海,那燕蛟怎么办?平南也少了个人才,唉……都怪祁爷……”
    说着他忽住嘴转头。
    祁望站在棚口望着海面,也不知听没听见他们的话。
    林良便叹了一声继续和华威往前走。
    不过两年时间,几番生死经历,小景在他们心中早就是不折不扣的平南人,只是他们到底都忘了,小景原就不属于东海和平南,若是留不住,那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
    ————
    石潭港的北街正办庙会,彩旗招展、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五柳内河两岸的垂柳上都挂起灯笼,灯影倒映五柳河面,便似人间星辰,河面上又漂来许多五色莲灯,随水而漾,拔乱一河星辰,极为漂亮。
    霍锦骁从河上游往下走,一路上都看到婷婷袅袅的少女或邀同伴,或携家人,在河上游的祈愿台上放莲灯,许一程心愿,放一段心事,皆托流水,凭神佛结缘。
    出来之时已晚,到这儿时已酉正二刻。魏东辞说的凉茶铺子,无名无姓,就只是个露天茶肆,这样的凉茶铺在三港有很多,不过北街的这家最出名。铺子的老板是个六旬老妪,姓杨,早年丧夫,靠卖凉茶拉扯大两儿一女,如今三个孩子皆有出息,或为官或经商或嫁得好人家,要接母亲享福,可这老妪卖了大半辈子凉茶,习惯和南来北往的客人在夏阳冬雨里扯家常,不愿闲养家中,便一直经营着这露天铺子,不为营生,只为听客人讲些各地异闻,若是听得高兴了,不仅将客人的茶钱全都免了,反倒还送些瓜果点心。因着这些缘故,这无名茶铺在三港的名气极大,石潭的人皆敬称一声富贵茶肆。
    茶肆靠河,一顶草棚,几张八仙桌与红漆条凳,旁边石板上就是盛凉茶的大瓮,招牌下挂着凉茶牌,夏日卖凉的,冬日售热的,名目好几种,日日不同。
    今日挂出来的木牌是红枣桂圆茶、罗汉果桂花茶、二十四味,甜苦皆有。
    霍锦骁晚了半个多时辰,来时就见魏东辞坐在八仙桌旁向旁人传授养生之道,正说起穴位经络,看到霍锦骁不见丝毫气恼,略笑笑便又低头耐心向人解释穴位,她便站在一边跟着人仔细聆听。
    他的声音清润,耐心十足,解说一遍有人不明白,他就再说一遍,温眼柔眉,让人不由自主亲近。说来也怪,她这师兄见的若是什么大人物,便不会露出这样的温柔,端起架子来就叫人觉得清冷,若见的只是今日这些普通百姓,他便像换了个人,温柔耐心,毫无架子。
    好容易讲解过一轮,旁人道谢散去,霍锦骁这才上前。
    “渴死我了,快帮我叫碗桂花茶。”她一边掀开兜帽,一边坐到他对面。
    魏东辞摇头笑道:“不喝茶,今天请你吃杨婆婆的糖水红薯。”
    正说着话,杨婆婆就已将糖水端来。
    “凉茶铺不喝凉茶?”霍锦骁好奇道。
    “丫头,婆婆我的糖水寻常客人可吃不着,只给贵客。”杨婆婆笑着将端到二人面前,又朝东辞道,“小神医,这就是你等的人?”
    霍锦骁见那杨婆婆正是刚刚听东辞授课的众人其中之一,看着也就四十好几,梳着溜光的发髻,敷着粉打着胭脂,爽利干练全然不似六旬老人。她道了声谢接过糖水,也好奇地打量杨婆婆。
    “嗯。”魏东辞低低应了声,才向她解释,“杨婆婆这的糖水红薯比凉茶更好,不在茶牌上,不是熟客吃不着。”
    “只给有缘人。”杨婆婆加了句。
    “谢谢婆婆。”霍锦骁便舀起糖水,才尝一口便眯了眼,“好吃。”
    糖水都是红薯的香味,暖暖的,在这早春凉夜简直要命的美味。
    魏东辞看她喜欢,自己也高兴,便道:“你坐着吃着,我去去就来。”
    语毕还不等她开口,就跟阵风似的往外走去。
    “喂!”霍锦骁叫他不及,“我才刚坐下你就走?”
    “哈。”杨婆婆便端着木托盘坐她对面,“他肯定去巷子口买糖炒栗子,一会就回来。”
    “婆婆怎么知道?”她讶然道。
    “糖炒栗子和糖水红薯是丫头你喜欢吃的吧?”杨婆婆笑眯眯开口,“他第一次尝我做的糖水红薯就说我煮的比他好吃,如果你吃到肯定喜欢。那时我只知道他在等一个人,每天天黑他就到石潭城大街小巷逛,尝到哪家有那个人爱吃的东西就默默记在心里,说有朝一日会带她来吃。”
    “……”霍锦骁忽然失语,往日的伶俐都化云烟。
    小时候她贪嘴,喜欢躲到山上烤红薯吃,可烤的红薯火气大,吃多就嗓子疼,魏东辞为了阻止她,便找青娆姨学了糖水红薯,她一馋,他就给做。他的手艺确实一般,还不及杨婆婆这碗糖水的一半,却是她儿时最爱的一道甜点。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没用,为什么就那么死心眼喜欢一个人,可这世上又有哪个人能将她的喜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想她所想,爱她所爱,从小到大,到如今已是十七年。
    “这两年里他常来我这,和我说了不少故事,慢慢就成了我这常客,看不出他年纪小小经历却多,只不过他从来也没说过自己在等谁,有过怎样的故事。前几天他过来,说是最后一次来看我这老太婆,他打算把手上的事处理完就专心去找那个人,我那时真好奇他等的人……不想峰回路转,老太婆的好奇竟然被满足了。”杨婆婆说着慈爱笑了。
    霍锦骁埋头挖着软糯的红薯慢慢品尝,也不知在想什么。
    魏东辞很快跑回来,手里果然抱着一袋糖炒栗子,还有两盒栗糕与咸口蒜蓉枝。杨婆婆看到他便起身让出座儿,道了句“慢慢吃着,红薯管够”,人便走了。
    “还没吃饭吧?给你垫肚,一会看过烟花我带你吃好的。”他风风火火坐下,道,“今天的庙会有烟花看,咱们这个位置的视线最佳,比两岸酒馆临窗雅间还好,若不是因为我,杨婆婆才不会让人坐到这里。”
    霍锦骁看看四周,果然发现自己这茶座不和其他人摆在一道,是单独设在临水的小石台上。
    “又是看在你的面上?”霍锦骁接过他递来的栗子,栗子已剥好,金黄喷香。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模样?”东辞看她神色浅淡,温言问道。
    “你不是要与我说三爷的事,来看烟花做什么?”霍锦骁便答他。
    “说正事不妨碍咱们看烟花,公事私事两不误。”东辞栗子剥得熟稔,一捏一掰,栗仁就钻头。
    霍锦骁正要再问,忽闻得前面“咻”地一声,一簇火光破空升起,轰然一声在天际炸出完整的红色花朵。
    岸边挤的人群顿时沸腾。
    一朵接着一朵的烟火腾空,还有摆在河岸前的火树银花齐绽,直将这夜点缀得如神宫仙境。锣鼓乐声不绝于耳,烟火之下有神明灯像巡游回来,有人站在花车上跳着祭舞高声而歌,弘亮浑厚的嗓音直透云霄,古老的祭语唱的不是人间之乐。
    霍锦骁被眼前热闹所吸引,专注看了许久,回头时却见烟火之下他明亮的眼眸只落在自己身上。
    烟花与灯火的光芒刹那间暗去,只剩他眼里璀璨。
    她微一失神,咬咬唇站起,道:“走了,这里闹腾,不好说事。”
    语罢,也不等他回答,霍锦骁便往外走去,魏东辞抖去衣袍上落的栗壳碎,缓步跟上。
    两人慢慢往烟花相背的方向行去,喧声哗浪便渐渐远了,只剩眼前清幽小巷,被月光打出一片霜色。
    “师兄,你把船准备准备,后日我就可带你出海寻药。”他既不说,霍锦骁就先开了口。
    “我已经着手准备了,不过你的身份方便出面?”魏东辞跟在她身后道。
    两道人影重叠着,分不清谁是谁。
    “你忘了我有易容术?”霍锦骁道,“这点小问题难不倒我。”
    魏东辞点头:“那倒是。”
    “师兄,你来三港到底有何目的?”霍锦骁正色问他。
    “和你一样,为了东海匪患与海神三爷而来。”
    霍锦骁并不意外,她已然猜到。
    “我在漆琉岛见过三爷,此人太过神秘,无法接近,我还查不出他是何人,师兄你可有眉目?”
    “我怀疑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魏东辞沉吟道。
    他正要详加解释,忽见霍锦骁神色一变,她猛然伸手捂住他的嘴。
    “别说话,有人跟踪。”霍锦骁心头突突跳起,来人武功很高,刚才在人多之处不易察觉,走到静处她方所觉。
    魏东辞眸色一沉,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霍锦骁运气全身,施展《归海经》,顿觉冷冽刺骨的杀气骤然加身,她微微一颤,不可扼制地以手环胸。
    “怎么了?”魏东辞察觉她的不劝劲,伸手抚上她的背。
    “来人武功太高,我打不过,走!你住哪里,我先送你回去!”霍锦骁却一把握住他的手。他家有佟岳生在,比较安全。
    “王孙巷,往东。”魏东辞不多说,指了个方向。
    霍锦骁拉着他立刻掠飞而起。
    她心里已惊惧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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