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夜这婚礼将抢弓的环节给省了,村长亲自取了喜弓送到祁望面前。原因无他,祁望今年已三十而立,虽有霍锦骁在侧,然则还是未成亲,叫岛民着急。
    祁望接下弓与箭,微蹙了眉,抬眼环视众人时,瞧见站在花牌下偷笑的霍锦骁,那一脸看戏的表情真叫人不愉快。众目睽睽之下,他还真举臂挽弓,箭头花球直对向霍锦骁。
    她怔了怔,刚要避开,祁望却已放箭。
    霍锦骁的笑僵住,心里做了好几个设想,想那箭要是落到自己手里该说什么才好。种种念头百转千折,还没待她想出所以然,那箭却轻飘飘的在她身前五步开外处落下,掉进前面那人怀里。
    所有人都傻眼。
    那是个男人。
    祁望低沉笑起:“李家二郎想求吴家的亲事很久了,他比我更需要这箭,先给他吧!”
    众人这才松了气,又闹起李二郎来。祁望踱到霍锦骁身边,淡道:“吓到你了?”
    “有一点。”霍锦骁老实道。
    “如果刚才那一箭真向着你,你会怎样?”他问她。
    “这个问题,等祁爷真的将箭给我,我再回答你。”霍锦骁眼里有鲜少出现的认真。
    她看出来了,他在犹豫。
    ————
    拜完了堂,婚便已成,新娘送回喜房,外头的人各自闹开寻着乐子,等开席。夜暮才临,天还未暗,大红灯笼下的圆桌上就已热气氤氲,凉菜热菜齐上。
    喧哗的酒宴喝到半夜,每个人都敞开喝酒,霍锦骁自不必说,连祁望也破例喝起酒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痛快了。
    宴至深夜仍未散,霍锦骁伸个懒腰,拎了一小坛酒坐到祠堂外的老槐树下散酒,祁望见她离席便也跟来,坐到她身边。
    “想过嫁人吗?”他夺过她的酒坛往口中送去。
    霍锦骁扬扬眉,老实道:“怎么没想过?从前可想了!”
    “那为何不嫁,就算你师兄不在,你家长辈不能替你安排别的亲事?”祁望拭去溢出唇角的酒液,看着祠堂外喝得满面红光的岛民,淡淡问她。
    “这不是来东海闯荡嘛。”霍锦骁嘿嘿一笑。
    “过了年,你就二十了,有想在东海这儿找人家嫁了吗?”祁望靠到树杆上,海风吹得他身上鸭卵青的长褂衣袂总往她那飘。
    霍锦骁瞧着祠堂屋檐下的红灯笼,想了一会大大方方道:“有合适的就嫁。”
    祁望“哦”了一声,良久,才沉下声开口:“那你觉得我合适吗?”
    霍锦骁愣住,静静望他。他喝了不少酒,脸颊有些泛红,眸里光芒是从未有过的灼热。
    “祁爷此言当真?”良久,她方开口。
    祁望却用力握紧酒坛,不再说话。
    “从前我和祁爷说过,若是有机会能再圆满,可以让我动心,我不会逃避亦不会害怕,但我不知道让我动心的那个人怀揣何种心思,我更不知道这段感情会不会给他造成影响,我只知道他在犹豫,所以我在等。”霍锦骁垂下眼,缓缓道。
    她从未在心中否认过自己对祁望动心这个事实,一瞬动心虽尚不能称其为爱,然而嫩芽既生,若遇春雨便可浇成参天大树。
    祁望心口猛地抽紧。这么久了,她竟全都知道,连他的犹豫都看得明明白白,却只字未吐……
    “你明日可空?”他忽问道,声音沙哑,也不知是饮酒的关系还是别的。
    “空。”霍锦骁见他扯开话题,便有些失落。
    “平南附近有处清澈的海域,看珊瑚最妙,明天我带你去。”祁望站了起来,仍看着她道。
    霍锦骁记起二人初识之时,他夸过她水性好,提过要带她看珊瑚。
    “只有……我和你?”
    “对,只有我和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么,这两个小段子……
    ☆、一步之遥
    喜宴很晚才散场, 祠堂外只剩收拾残局的人, 闹腾的喧哗被海浪声取代,只有灯笼的光芒仍旧保留着浮生欢喜, 照得整个世界都春光明媚。
    祁望拎着酒坛沿着祠堂外的小路缓缓走回。从来没有哪一场热闹能够让他从头留到尾,今天破的例太多,倒叫他有种肆意而为的痛快, 也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霍锦骁。
    小丫头心大, 坦白完了才想起要害羞,早早就跑了。
    其实已经不能再称她小丫头了,二十岁的姑娘, 老早就该嫁人生子做个稳重的当家主母,哪有像她这样的,好像永远不会老,不会变……
    想想她刚才被红晕染了双颊的模样, 韶华羞了时光,惊了眼眸,让他手里这整坛酒都像换成桂花蜜般, 又香又甜。
    走过一段卵石小路,他举坛灌了两口酒继续迈步前行, 不妨旁边幽深的巷子里出来个人,踉踉跄跄地撞上他。
    “梦枝?”
    看清楚来人, 祁望有些诧异。
    曲梦枝一身鲜亮的衣裳,头发仍梳得整齐,可脸上的红晕却已染到鼻头, 眼眸也迷濛得像雾,看他的时候眯了好久的眼睛才将人看清。
    “是你啊……”她摇摇晃晃地停下脚步。
    祁望从她身上嗅出股浓烈的酒味,刚才在席上她酒喝得也狠,无底洞似的灌,倒看不出异常,席散之后却是真醉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跟你的丫鬟呢?”
    “不知道,去偷果子吃了吧。”曲梦枝打了个嗝。
    祁望看看四周,这地方离她住处并不远,便道:“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我迷路了……找不到家,找不到我爹我娘……”曲梦枝迷迷糊糊抬眼,唇是笑的,眼是红的,她举手里鎏金酒壶碰他的酒坛,道,“难得见你一次,你陪我喝两杯。”
    “好,我们边走边喝。”喝醉的人,祁望不与她辩解,只哄她回去。
    曲梦枝自饮几口,又道:“祁望,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他问她。
    曲梦枝猛地驻足,拔高声音道:“你不是说你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你还来问我?”
    祁望蹙眉,却听她继续说道:“明天什么日子?明天是我曲家被灭的日子,是我父亲的死忌,是整个曲家岛的死忌,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妹妹……不记得了?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笑,连祁望都在笑,只有她在哭。十二年了,她背负血海深仇苟活于世,日日都是醉的,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她才会清醒,清醒得记起铺天盖地的血与泪,她却无能为力。比起海神三爷,她更恨自己,年复一年……
    远处的灯笼照在路口,隐隐约约的红光照不进远路,欢喜忽然被冻结。
    祁望沉默。他十二年不敢饮酒,为的就是日日清醒,清醒记得发生过的所有事,卑微的童年、残酷的过去和这充满仇恨的十二年,唯独今日……他真的醉了。
    “咳……”曲梦枝忽然背过身,扶着墙呕起。
    他站着没动,冷眼瞧她。她吐完一茬,心里的怒气似乎已渲泄干净,倚着墙颓然转身。
    “祁望,你爱上她了吧?她很迷人,对吗?连我都忍不住想亲近她。又嫉妒,又喜欢,真是矛盾。”海风吹得曲梦枝的头“突突”抽疼,醉意却似乎消散许多,她又说起霍锦骁,“把这些忘了,和她好好过日子,祁望,你可以有新的开始。”
    “你觉得我可以?”祁望忽笑起,凉意自他唇角弥散。
    她的话像兜头淋下的冰水,浇灭所有火焰,寒意侵进每寸骨头,锥心的疼。
    “为什么不可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蛰伏东海十二年,为的不仅仅是报仇。哪怕你隐藏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你的野心。”曲梦枝扑上前,拽住他的手臂,“算我求你,放手吧,这条路太险,你带着她逍遥自在,天高海阔,岂非更痛快?”
    他想成为东海霸主,想超越海神三爷,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当屠戮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善恶界限被抹去,他便不再是从前的祁望,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改变。
    他会成为第二个三爷,成为他和她都深深憎恨的那个人。
    “你要我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就为了一个女人?”祁望将她的手缓缓拉开,“我在东海筹谋隐忍十二年,你说得没错,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我的野心不会变。”
    他彻底醒来。
    霍锦骁什么身份?云谷的侠义之士,六省盟主魏东辞的师妹,朝廷派往东海的帮手,她为天下而来,心往光明,与他从来都不是同路人。她执善刃,他握恶剑,殊途难同。
    “为你自己!”曲梦枝哑着嗓子低吼。
    “够了!”他挥开她,眼如刀剑。
    与其来日受困,不若当断则断。
    浮生欢喜从来不属于他,他踏血路而来,归途必也是地狱。
    ————
    天才透出一丝朦胧薄光时,霍锦骁便从床上一骨碌爬起。
    推开窗,屋外的天几乎无云,想来会是个好天气。
    她不自觉笑开,胸口隐约雀跃,脸颊微烫。认真洗漱之后,她哼着小曲儿挑衣裳,不过看到自己寥寥无几的衣裳时,她又有些沮丧。
    早知道应该多做几身漂亮衣裳。
    挑无可挑,她拣了身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的彩雀停梅刺绣很是灵动,她换好衣裳忍不住伸手抚过,不期然间却触及颈间红绳。
    她的手一停,笑也淡了。
    从颈间将红绳扯出,绳子上坠的玉佩落于掌心,带着她身体的热度。
    水透的玉佩上“魏”字清晰可见,一笔一划都锋锐遒劲,她怔怔看了许久,一遍一遍抚过“魏”字,少年往事缓缓清晰,又渐渐模糊,最终沉入心底。
    她轻轻垂下头,将玉从颈上脱下,用力握了片刻,收入随身小包里。
    既然决定了,便清清楚楚的开始,莫叫过去再左右了他们的感情才好。
    师兄,从此也只是师兄。
    ————
    平南岛码头前的山坡上有块风动石,只要是去码头就必然能瞧见,霍锦骁就坐在石头前面等祁望。昨日约好辰时末在这里碰面,地点还是她自己挑的,祁望问她为何不一同出祁宅,她矫情了一番,说怕人瞧见,被祁望笑了半天。
    脚边放着五层食盒,早上她出门时并没撞见祁望,便去大厨房里要了些吃食,想着两人在船上可以吃,也免得……万一两人别扭起来无话可说,还能吃点东西缓解尴尬。
    食盒里装的都是凉菜与干果,甜的有蜜渍梅子、玫瑰甘枣、松仁小饼,咸的有下酒的酥炒花生、椒盐腰果、酱牛肉、凉拌蛰头、五香肚丝……
    里边还藏了一小坛状元红。
    跟要去听大戏一样,霍锦骁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日头一寸寸爬上天空,冬日的寒意被阳光晒跑,只有海风刮得长发凌乱飞舞。她的头被晒得滚烫,人便往阴影里躲,可石荫却越来越小,她不得不蜷起脚缩进去,可怜兮兮地坐在石头缝里。
    等得困了,她倚在石头上眯起觉,恍惚做了个梦,头重重一垂,她又醒来。日头已升得老高,她也不知是何时辰,但应该已过辰时。
    霍锦骁等得口干舌躁,便将食盒打开,把状元红取出,一掌拍去泥封。酒香四溢,她忍不住饮了口,馋早顿被勾起。有酒无菜不欢,她索性把食盒里的小菜一碟碟取出,慢慢饮起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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