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给宁安华请来了病假,让宁安华得以在家中享受满园春光。
    又是一年国孝,黛玉的婚事又能多一年喘息,让宁安华近日的心情都非常不错。
    她的好心情止于二月初十这天。
    这日下午,罗十一消失了半天,傍晚回来暗示她,皇上怀疑她是装病。
    罗十一没说太多。
    但宁安华思考一会,也意会到了。
    上皇已死,皇上坐稳了皇位,不论上皇生前如何,都不影响他成为了代表着“皇权”的一个符号。
    如果宁安华是装病不参加上皇的丧仪,那么,在皇上看来,她并不是对“上皇”不敬,而是对“皇权”不敬。
    她问林如海:“你还认为皇上是明君吗?”
    她觉得他的想法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林如海思索良久,仍说:“只要能使吏治清明、百姓乐业、天下太平富足,就是明君。”
    宁安华一笑:“我明白了。”
    既是“病假”,她本就在装病,每日习武都取消了。
    这日之后,她装病的用心程度更上一个台阶,完美躲过了上皇的丧仪。
    上皇驾崩二十七日后,皇上正位紫宸殿,皇后正位凤藻宫。
    皇上尊生母沈太妃为圣母皇太后,迁居长宁宫。
    北静王妃离世,皇上念及孝慈太后垂教之恩,赐其母“承恩郡君”封号,赐其弟甄宝玉荫监名额。
    如果甄宝玉足够出息,甄家就不必等三代以后才能出头了。
    四十九日后,皇上离京送葬。
    五月,御驾回京。
    吏部尚书辞官乞骸骨,皇上三留不得,只得准其回乡养老。
    六月初一大朝,上令户部尚书林海调吏部尚书,即日上任。
    第74章 值得吗?
    盛夏六月, 京中半个多月没见一滴雨水,天气燥得让人心烦。
    才过辰正,太阳还没升高, 热浪却已经从立幽堂周围的水面上侵蚀了过来。
    宁安华拿着一根柳条,在阳光下凭栏弄水, 看游鱼摆尾, 碧波微漾,见檀衣和春涧的脸都热红了, 便笑说:“你们进去罢, 我自己坐一会儿。”
    春涧是宁安硕进学那年檀衣挑上来的, 今年才十五岁。她是宁安华在扬州时从拐子手里救下来却无家可回的女孩儿之一,性子温柔腼腆,行事谨慎, 虽已贴身服侍了宁安华近两年,还是事事循规守矩,不但不似檀衣、菊露谈笑无忌, 也远不如寒燕放松。
    宁安华如此说,她要听命, 又觉得不能放太太一个人在这里, 没人服侍,因此犹豫。
    檀衣带她进了屋内, 松开她,接过寒燕递来的凉茶,又给她也拿了一杯,才笑说:“我知道你细心尽职, 太太也知道。可太太心疼咱们,咱们不领, 岂不是不知好歹了?太太想一个人坐一会子,咱们非要杵在那里,或许还叫太太心烦呢。”
    等檀衣坐了,春涧才坐下,问:“那若太太有事叫人,没人在可怎么办?”
    她不似几位姐姐,和太太是从小的情分。她受太太的恩德,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衣食不缺,纵犯了错,最多受几句骂,打是没有的,姐姐们还会教她,她更不能忘本。
    檀衣笑道:“这屋里又不是只有你我。咱们且歇着,让她们到树荫底下守着去,过半个时辰她们热了,再换咱们就完了。”
    菊露在脸上耳后都扑了粉止汗,又含上一粒清凉解暑丸,笑道:“我去‘水木亭’里。树荫下都是小虫子,我才不去。”
    她和寒燕要出去,春涧忙找了两柄伞出来:“我看今天日头也毒得很,姐姐们劝着些太太,别叫太太晒伤了。”
    檀衣和菊露相视一笑。
    寒燕接了伞。
    宁安华隔空控制着水温变冷,再变热。
    不过上下十度左右的变化,游鱼却惊慌逃远,一时都散开不见了。
    她余光瞥见菊露和寒燕挽着手,说说笑笑到了水木明瑟亭里,见她看过来,便举着伞问她要不要。
    她摆手不要,她们就一人捧了一本书读,还时不时向她这里看一眼。
    寒燕本不识字,是到她身边后才学的,如今也能读诗读文了。
    不管外面的风云如何变幻,在她的女孩儿们身上,她总能感受到岁月的安闲美好之处。
    她忽然发觉她这个想法有些莫名熟悉。
    ……或许贾宝玉也是这么想的?
    贾宝玉挡不住外界的任何风雨,只能任他的姐姐妹妹们被雨打风吹落。
    她呢?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宁安华收回异能,把柳条丢进水中,仰头看向只飘着一缕薄云的天。
    上皇驾崩四个多月了,京里的气氛就像是烈日晴空下的湖面,除了偶有轻风吹起些许微波,连大点的涟漪都不见。
    上皇死在静玄寺里,皇上没有深究,“四王八公”——特别是北静王府——更没人主动提起。
    皇上顺利地和皇后正位,顺利地尊生母为太后,顺利地换掉了吏部尚书,顺利地把禁卫军上十卫从每卫三千人扩军为每卫四千八百人,又将仪鸾卫扩为九千六百人,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户部被交由忠顺亲王主管。他身份方便,调拨扩军所需银两省了不少麻烦。
    而林如海身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吏部尚书,在吏部半个月余,也没有人质疑他资历不足,不能担此重任。
    ——他二十二岁得中探花,至今为官二十年,从翰林院出身,外放做过一地布政,还在巡盐任上立下大功,回京就任户部尚书两年,从无差错,资历功劳都不缺,除了年轻些外,也确实无可置疑之处。
    似乎所有人都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君爱臣,臣敬君,朝廷和天下从此就要一片太平,再不会见任何乱象。
    宁安华听见了二姐儿“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她收回思绪。
    不一会,菊影带了三个丫鬟两个嬷嬷,共六个人跟在二姐儿身后护着过来。
    二姐儿十天前满了一周岁,和她去年满月一样,因在国孝里,没请外人,只自家人看了她抓周,吃顿便饭就完了。
    她抓周时,满桌子的笔墨书画、印章环佩、算盘绣帕、金银珠玉不去抓,非要从炕上下来,左手牵来了罗十一,右手抱住宁安华的腿,嘿嘿一笑,就算抓周抓完了,很是叫林如海吃了几日的醋。
    罗十一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纠结,前几日找宁安华,问二姐儿能不能私下认她做义母。
    宁安华还没学得罗十一的五成本事,已觉受益无穷,二姐儿认她为义母,就能从小得她亲身教导,这样的好事,她当然想替二姐儿答应。
    但她也怕会给双方都带来麻烦。
    今上的疑心有多重,世宗皇帝——即上皇——才驾崩那个月,她们都体会过了。
    但罗十一说:“若夫人不介意,愿此事只有你我知晓,待二姑娘长大,再由夫人决定是否告知。”
    宁安华沉默良久,问:“值得吗?”
    宁安华和二姐儿,值得罗十一这样交心、信任、爱护吗?
    罗十一看着她说:“值得。”
    到了宁夫人身边,她才感觉她活得像个人了。
    她今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却还奢望将来会有一个得她亲传的,她真心疼爱也真心爱她的孩子,叫她一声“母亲”。
    哪怕只是“义母”也好。
    宁安华和罗十一起了誓。
    她们谁也不会用“二姐儿认罗十一做义母”这件事,做出有损对方的任何言行举动。
    宁安华给这道誓言加足了保障。
    如有违誓,后果不会有违背灵魂誓言那么严重,但也并非能轻易承受。
    这是对罗十一的约束,也是对她的。
    罗十一比宁安华大五岁,明年就满三十了。
    宁安华替二姐儿定下了义母义女的名分,从那日起,私下无人时,会称她一声“姐姐”。
    因要做戏做全套,二姐儿到现在还没有小名,“怕养不活”。既满了周岁,宁安华就请罗十一给她起个小名,等她长大,认识了别家姑娘,也好称呼。
    二姐儿转过弯看见了宁安华,便加快脚步,扑到宁安华腿上,仰着脸满眼是笑:“娘!”
    宁安华把她捞起来抱着,笑问:“想吃点心了?”
    二姐儿爱吃甜的,能抱着一盘撒了厚厚蜜糖的玫瑰糕吃光了不吃饭。宁安华就只许她每日上午下午各吃一块点心,多的要等长大了再有。她想快些长大,就要好好吃饭。
    二姐儿在宁安华怀里点头,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看时辰差不多了,宁安华抱着她起身,却不是回立幽堂,而是出了花园,向随云院来。
    上午这块点心,就让十一姐姐给吧。
    罗十一面前的炕桌上摆满了书,都是宁夫人借她的。
    她习得一身武艺,能在指挥使手下走两三百招不输,可论起诗书文墨,不过是“识得几个字”。
    宁夫人让她给二姐儿起名字,她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犯难。
    她做“一滴水”都没这么难。
    听见宁夫人和二姐儿来了,她赶紧把手头的书一放。
    ……宁夫人说了,让她在二姐儿三岁前把名字起出来就行。
    宁安华看二姐儿在罗十一这里吃了点心,便把她留下,自己回立幽堂把今日的事理了。
    青儿去年那场病,今春终于大好了,得到罗十一的允许,开始重新上学。宁安华念着女孩儿们一年比一年大,能肆意的日子渐少,便不令她们再理事,让她们只管读书作诗作画,什么高兴就做什么。
    原身从十二岁起,就被林旭拘在屋里做针线磨性子。黛玉已经十一,青儿也已十岁,瑛儿也九岁了。过不了两年,张家就不会再让瑛儿借居在林家上学,宁安华大约也要真正为黛玉出阁做准备。
    到那时候,黛玉才是想玩都没时间。
    宁安华走前,再三和罗十一说:“千万别心软了多给她点心吃。”
    她从前认为罗十一方方面面都可靠极了。
    但现在,看到罗十一看向傻笑着的二姐儿的眼神,她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又叮嘱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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