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笑道:“虽然不是人人如此,也差不太多,都比咱家的大娘姐姐们厉害多了。”
    宁安青道:“宁可不要这样的‘厉害’,哪里还有规矩在。”
    澄月笑道:“不过姑娘在贾家没受她们什么气。”
    林黛玉笑道:“外祖母确实疼我,她们拜高踩低惯了,怎敢惹外祖母。”
    晚饭时,宁安华看到这张帖子,便让林如海先回一遍,她再誊抄,第二日令人送去,只说林如海在养病,她要照顾夫君,着实离不开,家里一应的大小事多亏有黛玉孝顺。若员外郎夫人想念外甥女,只管把黛玉接去,让孩子闲散几日也好。
    这帖子回得滴水不漏,王夫人没了法,只得回过贾母,真把林黛玉接去了几日。
    可林黛玉只是九岁孩子,虽然帮忙管了家,又做不了主,她又仍住在贾母院中,身旁时时有多少丫鬟婆子服侍,王夫人想旁敲侧击几句都没机会。过了半个月,她只得又把人送回去了。
    黛玉回了家,林家花三千两银子,给贾母打造的几尊纯金镶宝大寿佛菩萨也都好了,大张旗鼓地送去了荣国公府。
    贾母见了,十分欢喜,当即便命摆在了屋里,又连说林大人、宁夫人有心。
    王熙凤已出月子,只推身上没好全,不肯管省亲的事,每日除办些日常小事外,都在贾母处孝顺。贾母说这寿佛菩萨有十分好,她就帮着说成十二分。果然贾母更加喜欢。
    王夫人连碰几个软钉子,也只得熄了从林家找银子的心。并贾珍、贾赦、贾琏等也只得把这心收了。
    又不几日,甄太后在宫中教导清熙郡君的话,忽然在京中传开。
    第54章 贤义智勇
    时已仲夏。
    端午将至, 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了。
    京中连下了两日的雨,洗得天空如清水一样澄澈。
    在入宫见甄太后的第三日,宁安华便已搬至花园里三面环水的立幽堂居住。
    她每日清早即起, 随意梳洗后,便与林如海分别出至弓九、罗十一处习武。
    立幽堂不比正院往来各处方便, 习武毕, 两人便各自在先生处更衣用早饭。罗十一的随云院里还有林黛玉。
    宁安青虽不能习武,也过来这里吃饭。
    因张裕成已于上月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搬出了大理寺卿家, 在京中赁下一所小宅, 柳月眉便也带孩子们辞了宁安华,去与张裕成夫妻团圆了。
    早饭后,宁安青若精神好, 便与林黛玉一同到厅内理事。
    若她撑不住,便留在立幽堂里,或小睡养神, 或读书,或习字, 或教松儿说话, 或看宁安华习武,如此半日。
    林家回京一月余, 各家亲友都送完了礼物和拜帖,家中余下杂事不多。
    有管家娘子和大丫鬟们尽心协助,每日只需不到半个时辰,林黛玉便能将诸事理毕。
    因西宾柳月眉已去, 暂还未请新的先生,将家事汇总, 回禀于宁安华后,林黛玉便也无事,只与宁安青一处读书。
    有伴读丫鬟们作伴,又有松儿这个将满周岁、正牙牙学语的婴儿玩着,虽少了一个张如瑛,林黛玉和宁安青倒也不觉得寂寞。
    宁安华就更觉得放松了。
    自从黛玉回来后,家里——包括宁家,大事有林如海管,小事有黛玉和青儿管,松儿有乳母嬷嬷照顾,林如海得空,还必会亲自照看。她只管吃了睡,睡醒了习武,晚上抱着林如海修炼。
    除了偶尔了解一下,外面吵甄太后是否为“年迈失当”吵得怎么样了,别的没有闲事能烦她的心。
    她是三月二十九日入宫觐见的,但直到四月底,甄太后“教导”她的话才忽然在京中传开。
    传出这些话的是甄太后还是另有其人,究竟有什么目的,林家暂不得而知。
    林如海让宁安华不必操心这些,她就真的撒手不管了。
    但一个月的时间,林如海早做足了准备。
    才听得些许风声,张裕成在翰林院的几位同年便品鉴起林大人上年的《辞官表》。
    此表去岁经陛下在含元殿金口读过,又着实文采斐然、感人至深,林大人又为奸人——甄家——所害,险些丧命,至诚至忠天地可鉴、人所共知,是以至今将过一载,不但各处官员皆品读记诵过,连垂髫小儿亦可吟出数句。
    今有太后教导宁夫人之言传出,隐隐意指宁夫人的出身、教养皆不如林大人之原配贾夫人,德行不配为二品诰命夫人,众人即便信了的,经人提醒,想起甄家获罪的因由,不免将此话打了三分折扣。
    再经翰林院众新科庶吉士品诵《辞官表》一两日,众臣都回家翻出誊抄的此表。
    众人见表中所写,林大人病重将死、昏迷不醒之时,都是怀胎九月的宁夫人一力闭门守户、紧锁消息、率家人阻挡刺客,才使林大人活着等到了钦差御医抵达扬州,捡回一条“残命”,更加疑起太后所言是真,还是……心怀不满,有意苛责?
    太后是圣上嫡母,又是后宫妇人,原不该外臣妄加议论。
    但此事关系到臣子家眷的清白名声是否可以被宫中后妃随意中伤,便不再是帝王家事,而是国事。
    人人家中有妻女,今日宁夫人名声受损,焉知来日便不是自家?
    林大人回京一月余,只在宅中养病,除入宫陛见那日外,再未出过家门,也未与亲友相见。因此朝中众人皆不知林大人现状如何,也不好上门拜望。
    只有数人,曾远远瞥见过那日林大人的清瘦身影。
    日上中天。林大人面庞瘦削,身如松竹笔直,在宫门处等候其妻,真是鹣鲽情深。
    而宁夫人清晨即入宫请安,午后方得出宫。
    当日并无别的诰命入宫请见。
    难道太后足足“教导”了宁夫人一整个时辰,才许宁夫人出宫?
    有人知张裕成曾是林家的西宾,未免私下同他打探,林大人《辞官表》中所述宁夫人之举有无夸大之处。
    张裕成严肃道:“去岁我与妻小居于巡盐御史衙门学堂内,林大人于半月间便病势沉危。忽有一日,听得有刺客潜入,要取林大人性命,我本欲相助,却听得宁夫人已请官兵将其拿下。因男女有别,听得平安,我又身无官职,便未再前去。不上半个时辰,宁夫人便亲率了十数家丁前来,请我与妻小暂安居衙门,莫要出行,又各处布置人手加以防范。宁夫人有孕九月,却在一月之间数次护卫林大人于危机之间,全府上下,无一人伤了性命,实乃女中豪杰,我等须眉所不及矣。”
    又有人问宁夫人品行如何。
    张裕成越发肃穆:“宁夫人出身名门,恪守礼节,虽同在一府,我与宁夫人也仅有数面之缘,不敢妄言。但拙荆与小女多受宁夫人照拂,宁夫人待拙荆有如姊妹,未有骄矜傲慢,待小女与其妹、其女也一般无二。”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张裕成未明言,听者却都品出了他话中“宁夫人待其继女与其亲妹一般无二”这个意思。
    且他说宁夫人“出身名门”,便有人继续追问。
    张裕成只字不提保定宁家,只道:“宁夫人之母亦是林侯之后,你等难道不知?”
    不上数日,京中勋贵与朝中臣子分为三派,虽未在官面上相争,私底下议论却不少。
    一派以为,太后数十年来广有垂德,甄家获罪,太后不但未曾求情,还曾提出辞去后位,可见心中无私,又如何会因私心迁怒林大人之妻?
    宁夫人出身的确不如贾夫人,太后教导命妇亦是天经地义,何过之有?
    另一派以为,纵使出身有所不如,但宁夫人能临危不乱,身怀六甲而护夫于危难之中,如此“坚贞、贤淑、深明大义”,堪为人妇典范,焉能只以出身论德行?
    太后不辩事实即下定论,实在是失于轻率,未免寒了功臣的心。何况宁夫人母族亦是名门,家教甚好。
    第三派只说,太后所言并非是在苛责宁夫人,不过勉励而已。是流言曲解了太后的原意。
    原本太后慈德赐教,宁夫人承恩领教,正是一段佳话才对。
    除这三派之外,还有少数不张口不表态。亦有暗说宁夫人之诰命封号都是圣上亲赐,太后如今这般,倒显得天家母子不合,着实年老昏聩的。种种说法,不胜枚举。
    ——宁安华听完罗十一详述各家观点,捧着因夸她太过,她只匆匆扫过一遍就收起来了的《辞官表》再读过数遍,等脸上不发烫了,才找林如海,笑问:“表哥去年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才这么夸我的?”
    没有他这一表在前,就算张裕成和他其余亲近同年故交再怎么暗中发力,风向也不会这么快就从“宁夫人是否真的德行不足”,转为“太后教导宁夫人是对是错”。
    现在,她“贤德大义”的美名几乎传遍京城——幸好林如海还“病着”,她还能再躲几个月,反倒是太后的名声有些危险了。
    林如海半日方说:“当时一笔写就,都是肺腑之言。”
    宁安华指着他说自己“身中剧毒,僵卧在床,是天理昭昭、报应如此”的一段,笑问:“这也是‘发自肺腑’?”
    ……
    若非事关妻子、堂姑、女儿和妻妹的名誉,林如海无意拿自家文章引人大肆讨论。
    他暗中做的一切,自然通过弓九私下禀报过皇上。
    又不几日,在私下的议论即将被搬到官面上之前,这日端阳佳节,忽有夏太监来至林宅,送来御笔匾额“贤义智勇”四字,言是圣上赐予宁夫人,嘉奖其于危难中贤淑大义、智谋果敢、勇救其夫,助朝廷扫除奸佞、保护忠臣的。余下还有金银锦缎等,是凤藻宫赏赐的。
    同日,圣上在宫中请加上皇、太后徽号,又亲做《端阳赋》一篇,一抒对上皇、太后的纯孝之情。
    送走夏太监,宁安华端详着被挂在她正堂内的“贤义智勇”匾,拜读了圣上的《端阳赋》,笑道:“这下人人都知道,皇上也认为是太后糊涂办错了事,这是给太后找补来了。”
    顺便再用太上皇和甄太后刷一回“仁孝”。
    她低声问林如海:“那些‘传言’,真是太后做的?”
    这事前后一个多月,皇上刷足了“公正仁孝”,又给林家再施一回恩,收拢的不止林家的人心,正逐步确立他天下之主的地位。
    林如海在《辞官表》中展现出来的忠心与才华,他的功劳,还有她的“贤义智勇”,都为他再得授官做足了排场。
    有如此嘉奖,今后谁再说她德行不足,就是明着打皇上的脸了。
    上皇置身事外。
    只有甄太后,不但用几十年经营完美的形象出现了裂痕,还让人把甄家的罪过再一次翻了出来。
    就算没有林家的反击和皇上的顺水推舟,她的名声有瑕,甄太后除了或许能出一口气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甄太后能无子稳立中宫五十年,当不会想不到这是未必能伤敌几分,却很大可能会自损八百的事。
    难道是上皇授意,甄太后不得不行?
    还是说,其实是皇上做的?
    林如海思索半晌,也终无结论。
    *
    半个月后。
    四更才过,甄素英就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在她身旁,北静郡王水溶仍在沉睡中,呼吸声又轻又缓。
    甄素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将双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成婚九个月了,王爷一个月有半月都在她房里,可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太医诊过她的身子并无不妥,她年轻体壮,体质温和,适宜生育,若还是怀不上……
    甄素英咬住下唇,略偏头转向水溶。
    眼前只能模糊看见王爷的轮廓,但王爷俊美的眉目早已刻在她心底。
    但,就如同她和王爷都心知肚明,皇上还让她嫁给王爷,正是为了削减北静王府之势,北静王府也不会为了甄家反对皇上一样,她也很清楚,王爷对她没有分毫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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