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向宁安华:“林姑娘小小年纪,行事如此知礼大方,我猜是夫人教出来的。”
    宁安华观她神色,心中一动,便拉黛玉坐了,又请她也坐,笑道:“她的生身母亲是名门闺秀、国公嫡女,她又在国公府被国公夫人亲身教导了两年,非我之功。”
    果然,罗十一笑了一声,话中有话道:“夫人是林大人的正妻,林大人的孩子就是您的孩子,林姑娘好就该是您教养得好。我看您是真心疼爱林姑娘,又一向心明眼亮,事事决断,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了。若总提别家,林家家里以后如何我不知道,可——”
    宁安华一叹:“玉儿还小,又是骨肉亲情……”
    罗十一起身笑道:“孰轻孰重,夫人应该懂得才是。”
    说完,她便一礼出去了。
    卧房内,宁安华看到林黛玉的表情,心知她已经懂了三分了。
    罗十一话中的意思她明白,林黛玉从此之后只是宁安华的女儿,比她是荣国公府的外孙女更好。不仅对她自己更好,对林家整体也是如此。
    但她不能解释,只能由黛玉自己去领会。
    但没等林黛玉彻底想清楚,宁安青和张如瑛一起来了,她便忙出去相见。
    张裕成给宁安硕做了一年多先生,也得了林如海不少指点,自觉才学有所长进,已有了得中的信心。明春是大比之年,他便准备再次参加春闱。前几日,他已经辞了馆,一心准备会试。
    春闱在二月,扬州离京城路远,年后再走怕赶不及,他也还要会一会亲友同年,便定下九月上路,就在京中过年。
    林如海已修下荐书一封,也指点了他投到哪家借住。若他真能得中,往后林家在官场上便又多了一份助力。
    林如海取中张裕成的才学人品,宁安华又本与柳月眉交好,更要留她们母子就在林家住下,不必回乡。
    张裕成做宁安硕先生时,三家是混着称呼的。现今他不做先生了,张如瑛便正式矮了一辈,算宁安青的侄女辈,正好与林黛玉同辈,可称姐妹。
    三个六七八岁的小女孩没分出祖孙三辈来,真叫宁安华松了一口气。
    看三人见了礼,宁安华对林黛玉笑道:“如今青儿是跟着瑛儿的娘上学读书呢,你柳姨母才学过人,教你们几个孩子尽够了。等你歇过这几日,也一起上学去罢。”
    林黛玉自然答应了。
    宁安华又命檀衣:“你亲自拿了帖子过去,和柳太太说,明日请她来吃满月酒,再给孩子们放三日的假。”
    檀衣去了,两刻钟后回来,笑道:“柳太太说,太太也太郑重了,便是不请,她也要来的。”
    时辰到了,宁安华便命摆饭。
    宁安青和林黛玉一起长大,姑侄俩——现在是姨甥俩了——从前比亲姐妹还好,虽说两年没见,却一直通着信,如今各自长大了不少,也不见生疏。有宁安青在中间润滑,三个都是知礼的,不一会就亲热起来。
    早饭后,宁安青和张如瑛去上学,宁安华便命人去知春院叫江姨娘,直接领去林黛玉的屋子。
    宁安华笑道:“我正好有几件事寻你父亲。你和她说完了话,若有事,只管让人去书房找我。若没事,房中闷了,去青儿院子里寻猫玩也好,去学堂找她们也好。若你怕生,我把菊影留下,你让她带你去。”
    黛玉房中,两个大丫头是服侍过贾敏的,两个小的伴读丫鬟虽是她择定的范围,却也是贾敏亲自挑的,嬷嬷婆子们也都是没在她手下办过事的,只有粗使婆子是她选的人,这江姨娘总该放心了。
    林黛玉答应着,先送太太出去了,才慢慢折回自己房中。
    江姨娘很快就到了。
    她穿着一身群青的衣裳,发间戴了一支旧日的金点翠,余下只有两支细小的银簪垂在发髻后。她垂首敛目进来,腰却挺得笔直,在离林黛玉五步远处便停下行礼:“姑娘。”
    林黛玉端坐榻上,笑道:“姨娘免礼,请坐。秋霜姐姐,上茶。”
    江姨娘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了,秋霜亲自捧茶,目光在她发间的金钗上停顿了一下,抱着茶盘将余下服侍的丫头都带了出去,关上门。
    林黛玉笑道:“昨日我才回来,要先拜见太太和父亲,只好让姨娘今日过来了。不知姨娘有什么事?”
    听大姑娘第一句就是为新太太撇清,江姨娘一怔,有些不知她准备的话该不该说了。
    林黛玉低头吃茶,耐心等着。
    江姨娘服侍了娘二十年,是娘留下来的人,她应该给姨娘几分体面。
    等林黛玉慢慢吃了半盏茶,江姨娘站了起来。
    林黛玉放下茶盏,看她躬身一礼,说:“大姑娘,是我看了这两年,太太着实是公正端方的人。可老爷病重,接了姑娘回来,姑娘年幼,若有什么难处,还是……亲外祖家更靠得住。”
    林黛玉当即就听懂了,江姨娘是指父亲病重,怕父亲离世后,太太会在财产上委屈她。
    她想说父亲已无性命之忧,便想到太太不让她说出此事,只得咽下。
    她又想说太太不是这样的人,但又怕这话听在江姨娘耳中更会疑心多想。
    看了江姨娘一会儿,她问:“太太已经生了弟弟,姨娘难道不知?”
    江姨娘忙道:“这我自然知道……”
    林黛玉紧接着就问:“那姨娘知道我娘有多少嫁妆,太太有多少嫁妆吗?”
    江姨娘顿了一下:“姑娘,我都知道。”
    林黛玉便问:“姨娘都知道,怎么会认为我会有难处?太太得了弟弟,姨娘该为我高兴才是。”
    太太有子,便是父亲真的舍了她去了,“林家”也还在,她就还有家。若太太无子,贾家内囊渐空,林家这份家业就算她能分得大半,到最后也不知还会剩下几分给她。
    何况宁家并不缺钱,太太更不会贪图娘的嫁妆。
    而外祖母虽然疼她,贾家却还有外祖母更疼的儿孙。
    江姨娘怔了半日,竟无话可以回答,便笑道:“是我想错了,姑娘只当我说了些胡话。”
    她心乱如麻,想告辞回去,林黛玉却又道:“还有一句话,姨娘方才说,‘看了这两年’,若我记得不错,姨娘这两年都该在知春院……”
    一股羞恼涌上江绮霜心头。
    她两颊发烫,连耳根下面都泛起了红。
    林黛玉一惊,也有些着慌,忙道:“我是想说,娘走了,我和姨娘就是娘的脸面,还望姨娘今后行事能再三考虑,不要再轻率了。”
    江绮霜看着大姑娘,看着太太留下来的唯一的血脉。
    离家两年,大姑娘长大了好些,越发生得像太太了,只是比太太当日要瘦弱许多。
    被买进贾家那年她才六岁,还什么都不知道,被人牙子领着进了荣国府,更是连气儿都不敢大喘,生怕得罪了什么贵人,死无葬身之地。
    在一所处处都闪着金光的房子里,太太和老太太坐在一起,老太太让太太自己选四个丫头出来。
    太太就穿着织金的红裙子,把她们一个一个看过,点了她和另外三个丫头。
    她大着胆子看了太太一眼,以为那是天上的哪位小仙女下了凡间。
    太太却说她生得清秀,眉毛鼻子尤其好看,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后来,她跟着嬷嬷学了一整年规矩,才到了太太身边做小丫头。
    那时她也不过七岁,别说扫洒跑腿这样的小事,连陪太太玩都做不了,一应吃穿用度却和太太差不多,太太还让大姐姐们教她们写字念书。
    她这么混着长大了几岁,简单活计能做几样了,才知道老太太选她们出来这么养着,是在给太太挑陪嫁的贴心人。
    模样、性情、行事、本事,样样都要挑出最好的,还要记得贾家的恩德,一心向着太太,才配当太太的陪嫁。
    当初和她一起买进来的四个,最后还能留在太太身边的,也就只她一个。
    太太是国公爷的嫡女,都说是能做王妃贵妃的。太太的陪嫁,当然也要预备着伺候王爷和皇上。
    但老太太没送太太去做娘娘,而是在满京的青年才俊中选出了一家最合心的,送了太太出阁。
    林家与贾家不同,没有蓄妾的风气,太太和老爷夫妻恩爱,也不提纳妾的事。太太带了四个陪房丫头来,头三个到了年纪,都配人做了管家娘子,只有她最小,留的时间最长。
    那年她二十岁,老爷得中探花,点了翰林,太太也终于有了身孕,正是喜上加喜。谁知太太有孕六个月,国公爷没了,太太数度奔波,伤心过度,竟然就小产了。
    太太养足了半年才恢复些元气。
    太太躺在床上,红着眼圈,拉着她的手,让她服侍老爷,她不能不答应。
    她没奢望能放出去,可她本来都以为她也能和姐姐们一样,到了年纪配个差不多的人,和他成家过日子,生儿育女,有几个孩子能亲亲热热喊她“娘”,到老了告老出去,有小孙子小孙女伴着,还能偶尔进来陪太太说说话。
    太太说,她生了孩子,太太会当自己的养,太太的孩子,叫她一声“姨娘”,就和她的孩子一样。
    可主仆有别,太太的孩子怎么会是她的孩子?
    江绮霜屈膝,再次躬身:“姑娘教训得是。”
    幸好她没生下一儿半女,不然对着自己的孩子,她还真的不知道她能不能弯下腰。
    她竟然还笑了一笑:“我再不这样了。”
    太太临终前,嘱托她一定要照顾好大姑娘,所以就算被关在知春院里,她也想方设法知道外头的消息,想着一有机会,一定要把新太太好不好,这个家里什么样,全都告诉回来的大姑娘。
    但大姑娘不需要她多事。
    江绮霜笑道:“我没有别的歪话说了。若姑娘没有吩咐,我就回去了。”
    林黛玉不禁站了起来,上前两步:“姨娘……”
    江绮霜硬着心没答,她低头后退几步到门边,转身出去了。
    秋霜在外面等着,见江姨娘出来了,只当没看见她的羞窘,替大姑娘全了礼数:“我送姨娘出去。”
    江绮霜:“有劳姑娘。”
    从后院到知春院很有一段路要走,江姨娘不发一言,秋霜却不好这么冷着场面,再说她也确实有话,便问:“姨娘今日戴的钗,似乎是先太太的。”
    江绮霜停下脚,摸了摸鬓角,笑道:“是太太留给我的念想。姑娘也该有几件罢?”
    两人继续向前走,秋霜道:“一代新人换旧人,既然是旧物念想,姨娘就该好好放在匣子里。”
    江绮霜笑道:“姑娘出去了两年,说话不像以前直接了。”
    秋霜一笑:“姨娘倒没怎么变。”
    不远处就是知春院的院门,江绮霜笑道:“姑娘就送到这里罢。”
    秋霜抿了抿唇,压低声音说出一句:“姨娘也该保重。我看太太不是刻薄的人,姨娘……”
    虽然知道秋霜是好意,江绮霜也不太想听这些。
    不过她也有好意,便趁势打断秋霜:“是杨家势利,不关菊影姑娘的事。”
    秋霜和洗砚的婚事都要定下了,太太一病重,洗砚就改去奉承菊影,那时候太太已经和表姑娘提过了做续弦的事,不由得她不疑心。
    老爷罚了杨兴一家,她却一直不信这事和表姑娘没有一点干系。
    直到去年除夕,钱婆子听见了洗砚和秋霜说的话,她才真的信了,原来表姑娘——新太太——真的没有当面不应太太的话,却早早在背地里搞起手段。
    秋霜停了好一会:“……真的?”
    江绮霜笑道:“是真的。不是我为了让你好生和服侍太太的人相处,故意骗你的。”
    秋霜却说:“姨娘以后别再打听这些事了。”
    江绮霜笑一笑,继续向前走,进了知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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