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忙凑近几步,附耳道:“小的不大知道内情,只隐约看出个影儿,洗砚似乎是瞧上表姑娘身边的菊影了。”
    他说完又忙退回去:“再多,小的就不知道了。”
    林如海想了一想,正色道:“你表姑娘一向注意避忌,这两年又格外忙,哪里还会知道这个,不许混猜。”
    他命:“让你家的找件事,亲自去宁家把这事详细告诉白三家的,让她回给你表姑娘。赏秋霜澄月一人二十两,传我的话,让她们好生服侍姑娘几年,我就放了她们出去。至于杨兴和洗砚,两家没下定,倒不算背信弃义,凭空毁约。可他们见风使舵,哄骗主子,我是暂不敢用了。”
    林平慌忙跪下:“老爷?”
    林如海叹道:“等姑娘走了,让杨兴两个去庄子上换崔盛,本来就说过让他们轮流上来。至于洗砚,过了今年,就让他出去领差罢。”
    林平叩头:“小的替杨兴谢过老爷恩典。”便自去办差,一路上品味老爷的处置,暗中咋舌。
    先是太太的陪房曹岭媳妇把自己作到庄子上去了,还连累了曹岭,如今老爷又认定杨兴一家算计了太太和表姑娘,虽叫他们去庄子上仍是做管事,到底离了老爷身边,以后只怕也上不来了。李姨娘在老家给太太守孝,冯姨娘虽然没做什么,也和江姨娘一起被关了。
    这等表姑娘明年进了门,岂不要比在自家还自在?
    林如海有话和女儿说,又恐热着女儿,便亲至她房中叮嘱:“你外祖母虽位高德重,到底年事已高,换做二十年前,绝不会如此急躁,让你琏二哥二嫂子都过来,倒似在逼迫于我。你母亲说你二舅舅家里有你一个表兄,是衔玉而生,你外祖母极是疼爱他。他顽劣异常,只喜在内帏厮混,不喜读书,也是贾家从未有过的事。就是你大舅舅和琏二哥,也都是三四岁便开蒙,五岁开始上学读书,寒窗十载读出来的。”
    林黛玉问:“爹爹的意思难道是……”
    林如海点头叹道:“你到了贾家,自然是听你外祖母安排。可你外祖母年高心软,也未必事事都对。我给你多带几个人在身边,若有什么事你觉得不妥,只管叫人传信回来。”
    另一边,林平媳妇崔氏带了几样鲜果点心到宁家,请了安送上东西,自被秦嬷嬷请出去吃茶。得了机会,她便只当随意说话,把洗砚和秋霜的事说了,又把林如海的处置也都说了。
    她虽没说洗砚又瞧中了谁才不肯娶秋霜,秦嬷嬷却猜到几分,又猜测姑娘是为了菊影才叫他们打听舅爷的小厮。送走崔嬷嬷,她便忙到里面回了话。
    宁安华一听就放心了。
    菊影若得知洗砚朝三暮四,背信毁约,一定不会再惦念他。
    她私下把这话告诉菊影,菊影又气又恨,哭了半日,最后却迟疑:“姑娘,并不是我糊涂了舍不得他,只是他确实不似这样没良心的人。”
    宁安华便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认识他几年?”
    细看了菊影的面色,她又柔声道:“若果真是咱们误会了,等明年你再亲口问他,好不好?我只怕他果然存了坏心。你可在他那里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菊影忙摇头:“我知道姑娘都避着舅爷,哪儿敢拖姑娘的后腿?不过从今年过年之后,隔上三日五日,偶然有空多说一两句话,是从没有过私相传递……”
    她愣住了。
    宁安华看菊影怔了半日,喃喃道:“是啊,过年之后……”
    舅奶奶不正是除夕那日病重的?
    她没再说什么,只安抚菊影:“等咱们再去,我把他叫进来,你只管往他脸上问!”
    菊影摇头:“多谢姑娘,但……不必了。”
    宁安华要给菊影放几日的假,让她散散心,菊影却勉强一笑:“我放假就是回自己屋里,还不如服侍姑娘。姑娘别担心,我没事。幸好知道了他这样,不然真被他哄骗了,那时我才该哭呢。”
    且说贾琏求林如海不成,只得出来和王熙凤商议。夫妻两个筹划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先递了帖子送去,帖子上尽是恭维之语,不必细说。
    直到傍晚,方有宁家的人送话过来,让贾琏过了贾敏百日之后再去。
    偏贾敏百日这天,林如海先和贾琏说了林黛玉会带多少人上京,又道他从七月初五开始,会因公事出门两月,若贾琏七月初五之前不能上路,那便要再等两个月等他回来,亲自送过女儿才行。
    贾琏一听,也顾不得林妹妹是带八个婆子还是九个丫头了。
    第二天一早,他不用人叫就起来,草草吃过饭,便带人带礼往宁家去。
    亲自进宁宅看过,他才信凤丫头所说宁姑姑治家甚是严谨为真。
    秦嬷嬷面上没有一丝笑,领着他进了屋内。
    宁姑姑并没在屏风或是碧纱橱后,就端正坐在上首等他。
    可他再不敢似上回那样肆意打量宁姑姑。
    他把礼单交给秦嬷嬷,老老实实行过礼,就低着头把来意道明。
    宁安华品着茶,听他说完了,慢慢放下茶杯,也不叫他坐,只问:“我知道贵府原籍在金陵,侄媳妇的娘家也在金陵。金陵离扬州不过二百里,便是她不好挪动,你请你岳家的人过来照管她几个月,不也使得?”
    听这话还未说死,贾琏忙道:“姑姑有所不知,侄子的岳父岳母上了年纪,身上都不大好,平日都是内兄内嫂管着家里的事,也走不开。还有一位姨妈在薛家,偏生薛家姨父去年没了,姨妈正领着两位表弟表妹守孝,也不好求他家。余下王家族中人口虽多——这话本不该我说——却没有一位婶娘嫂子能及得上姑姑。便是他们派了嬷嬷来,难道一定比得上这里的秦嬷嬷?况且没有一位能做主的长辈,侄子实在放心不下。还求姑姑开恩,就许凤丫头在这里两三个月罢。”
    ——再说,凤丫头本来就喜欢拿王家说话,真让王家的人照顾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几个月,她不更得意起来了?
    宁安华笑道:“不是我好好地咒你们,我虽没出阁,这些年也见多了女子怀孕生养,十个里竟有七八个都不是从头到尾顺顺当当的,不是怀的时候就有不舒服,就是生的时候难产,甚至于母子俱亡的。若在月份不大的时候就掉了,不太伤及母体,倒算是幸事。你叫我一声姑姑,敬我是长辈,我却自知年轻,实在不敢担这样的大任。”
    她道:“为大家好,你们还是另请一位生养过的夫人太太照管她罢。”
    贾琏略上前两步,恳切道:“姑姑知道,侄子在这里除了林姑父外,也就只能求姑姑了。扬州城中官宦人家是不少,可侄子与他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又如何求上门去?况且凤丫头年轻,孩子月份又小,若送她到别人家去,她住着尴尬是小事,若损了名声,传出风言风语,岂不是害了她和孩子的性命?唯有姑姑这里人少清净。还求姑姑开恩,只当是疼侄儿和媳妇罢!”
    说着,他竟作势要跪下。
    秦嬷嬷不等宁安华示意,早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扶住了。
    宁安华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叹道:“我知道你们有难处,可你也想想,我一个未婚姑娘,家里平白多了个有孕的年轻媳妇,又成什么?若侄媳妇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侯门公府,自有许多道理,我一人的名声也就罢了,我还有亲兄弟亲妹子,也要受连累不成?”
    贾琏没想到宁姑姑竟比他想的还要难缠许多,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幸好他和凤丫头也虑到过这种情形。
    他心知再不说点实在的,今日要无功而返了,便咬咬牙,最后下了决心:“请姑姑放心,我……我可以立下字据,就写凤丫头于某年某月某日诊出身孕,大夫诊断如何,药方如何,医嘱如何,因我不能照管,所以托付给姑姑数月。姑姑这里想必有能文会写的丫鬟,可以每日记下凤丫头的起居饮食医药。若照这样,她和孩子还有什么不好,也都是命罢了,怨不得别人。”
    这些话确实解了宁安华的部分顾虑。她等着看贾琏还有什么说的。
    贾琏忍痛道:“给凤丫头请医问药的开销,自然不能让姑姑破费,便是姑姑担心有损名声,请诸位夫人太太来做客的费用,我也提前送到这里,不劳姑姑费心。辛苦姑姑几个月,侄子若只管抬了金银来谢,便是辱没了姑姑的人品了。”
    哦?
    宁安华眉梢一动,听他说:“不过侄子方才提起的薛姨妈家里,因姨父去了一年,他家生意日减损耗……”
    第20章 连贾家都坑薛家
    贾琏没具体说薛家有哪几处生意可挖墙脚,宁安华也没当场松口答应。
    但两人都知这事成了。
    秦嬷嬷再送贾琏出去,檀衣问:“姑娘,咱们安排琏二奶奶住哪儿?”
    这还真是个问题。
    前院不用想了。正院三处房子,虽然有两处大半时间都空着,也不可能叫王熙凤住正房或宁安硕的屋子。若说把宁安青挪到东厢去,让她住西厢,也不大合适。花园虽还空着一所近香阁,宁安华却不想因她住过来就断了修炼。
    想来想去,宁安华道:“把后罩房腾出来,库房里的东西暂挪到清远堂后边去。那几间屋子让她住几个月,添些人气也好。”
    檀衣答应着,和她出至西厢房。
    这么热的天,宁安青的身子禁不住一早一晚上学放学,早在端午之前,宁安华就只令檀袖在家教她读书做针线。
    宁安华进去时,恰是课间休息。
    她看了一回宁安青和两个丫鬟写的字,说:“玉儿七月初四就上京去了,你若舍不得她,送你过去住几日,好不好?”
    宁安青立刻应了,忙求檀袖收拾东西,又问:“姐姐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去给玉儿的?”
    宁安华笑道:“还真有几样。等我收拾了,一齐告诉你。”
    林黛玉年小体弱,路上走不快,上京至少要一个多月,等她到了,京中就是秋天了。
    到底是从小看了这么大的侄女,往后可能数年不见,宁安华也不能全无不舍。
    回到屋中,她收拾了几块上好的皮毛,预备给林黛玉今冬做斗篷穿,又让宁安青带去几十个荷包、香袋儿、手串、戒指等小玩意儿,还有各色纸笔,是给她到了荣国府后分与姊妹们或打点下人的。
    巡盐御史衙门,林如海已给贾雨村结了束脩,又送了极厚的别礼,正给女儿拿钱。
    炕桌上是几张银票和一个小箱子,他一一道:“这是共一千两银票,你贴身收着,除去你奶娘、秋霜、澄月外,不必让别人知道。这里面是金锭银锭和金银锞子,共是三十两金,二百两银。虽说到了贾家,你大约没有花钱的去处,可若有,你只管用,不必替家里省。用完了写信来,爹爹再叫人给你送去。”
    这几个月,林黛玉经手了不少家事,也识得了账目,知道家中开销几何,忙道:“家里一年都花不了这些钱,我更没处用了。我这几年的月例都没动过,带上尽够了。”
    林如海笑道:“你离家在外,爹爹不能照顾你,只能多给你带人、带钱……”
    林黛玉偏头拭泪,笑道:“那我带着就是了。”
    林如海又拿出一张礼单:“这是给你外祖家的。你琏二哥送你上京,我还会额外给他一千两,算是谢他一路辛苦。”
    林黛玉把礼单看了一遍:“就算去了给外祖母的寿礼,这也是往年年礼的三倍了。”
    分明是外祖母要接我去,又不是咱们家送我去,为什么还要给外祖家这么厚的礼,还要谢琏二哥?
    林如海看懂了女儿的疑问,笑道:“我只能告诉你,天下之大,不止咱们几家。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去想了。”
    林黛玉懂了一半,只先把话记下,以后再慢慢思考。
    七月初二,贾琏把王熙凤送到了宁宅。
    宁宅后罩房早已收拾了出来,摆设一新。檀衣先带平儿和贾家的四个婆子过去铺陈被褥枕帐,认路识门。
    正房内,菊影磨墨,菊露铺纸,宁安华亲手揭开嵌玉描金的盒盖,露出里面被阳光照成艳红的印泥,看贾琏亲笔立下字据,写了姓名,按上手印。
    把字据吹干,贾琏先递给王熙凤,王熙凤呈给宁安华。
    宁安华连字据带王熙凤的药方都细细读了,都放在一个锦匣里,笑道:“如此甚好,大家都能安心了。”
    贾琏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匣子,忍住不舍,仍由王熙凤转交宁安华,说:“这是我们孝敬姑姑的,辛苦姑姑照顾凤丫头。”
    宁安华接了,并没打开,只让菊露收起来,问王熙凤:“我见你只带了平儿过来,那一个还没好?”
    贾琏忙瞅了一眼王熙凤。
    王熙凤先瞪回去,才笑道:“她早就好了。我怕二爷路上没人服侍,让她跟着二爷回去。”
    宁安华笑道:“你想得周到。果然我看世侄是有福之人,才能得了你做贤内助。只是你就少人服侍了。我这里菊影细心周道,暂给你使唤几个月,你每日饮食医药,就让她记下来给大夫罢,再给你拨两个小丫头做粗活使唤,如何?”
    王熙凤忙道:“多谢姑姑疼我。”
    宁安华便对贾琏说:“我不方便留你了,你忙去罢。侄媳妇在我这里,不说每日吃金咽玉、山珍海味,只要我家里有的,绝对委屈不了她。大夫怎么说,我保管做到十二分。”
    贾琏和王熙凤再谢过宁安华。
    见王熙凤要送贾琏出去,菊影忙搀着王熙凤,和两个小丫头同她送到大门回来。
    等她们回来,宁安华便亲自携王熙凤到她房中看过,又问有什么缺的没有。
    王熙凤看这里虽不如荣国府她房中奢华,却布置得极舒适,各样东西都是齐全的,忙笑道:“并没有什么缺的,多谢姑姑费心了。”
    宁安华扶她在榻上坐下,笑道:“你我还要同住许久,再这么客气就没个头了。现在起,不许你再动不动说‘谢’字。”
    这话合了王熙凤的脾气,她当即说:“我都听姑姑的。”
    宁安华道:“我这里人少清净,不过家里吃穿用度的小事。若没人来,我和青儿卯初起来,卯正二刻在正房用饭。吃了早饭,她自去读书,我办完了事也是闲坐看书做针线。如今天热,午饭是在各自房里用。酉正再一起用晚饭,就是这一日的事完了。你叔叔若回来,也只在前院书房住着。他过两日就同表哥一起出门了,你先不用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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