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在病中,他吃了饭又吃过药,没过半刻钟就又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到黄昏方醒。
    这一日,摘云四人是两两一班,轮流陪侍在他身侧。他醒来时,恰是扫月在旁,忙问:“爷饿不饿?要不要方便?”
    宁安硕退了烧,痛出了一身汗,浑身上下又累又松快。
    他搭着扫月两人的手下了床,笑道:“是我的不是,连累了你们。你们别委屈,我以后再不如此了。”
    扫月鼻子一酸,又是想哭,又是在笑:“我的爷,这话可当不起!从小儿到大,我们也不知陪爷胡闹过几十回了,又不是头一次挨打。只求爷往后多顾惜着自个儿,就是我们做奴才的福气了。”
    换做以往,这话宁安硕听过,也就当这事过去了。
    可回想起姐姐今日的话,又想到姐姐平常是怎么待檀衣几位姐姐的,宁安硕对比了他和小厮们,心里知道这次确实是他做得不好。
    他拍了拍小厮们的后背。
    扫月吸了吸鼻子,抹把脸,又回道:“上午舅爷派了大管家来看爷,舅爷让爷只管好生养着,不必急着上学去。”
    宁安硕抓住扫月:“趁天还没黑,你快去表哥那里帮我带句话。就说:‘弟年轻位卑,不愿让表哥和侄女为难’。记着,别当一件大事去回,只说我派你去给表哥请安道谢,顺便说出来就是了。”
    扫月虽没大听懂,还是按着宁安硕的话,忙过去传话了。
    不一时,林如海得了话,便至黛玉处商议:“你过去住几年也好。一则解了你外祖母思念之情,二则你如今身子好了不少,上京一路,可以增长见闻,与你舅氏姊妹们相伴,也可取长补短,彼此有益,这就不枉离家几年了。”
    林黛玉抬头道:“爹爹可别忘了给我写信。”
    林如海笑道:“玉儿想家了,着人回来说一声,爹爹立刻派人去接你回来。”
    林黛玉便问:“那我何时启程?琏二哥和二嫂子只怕不好在外太久。”
    林如海道:“不急,至少要等你母亲百日之后再送你走。”
    他微微一哂:“他们若等不及,先回去就是了。”
    *
    且说贾琏昨晚不但没求得能出去和王熙凤团聚,还因“夜里读书不认真”,被林如海打了十戒尺,手肿得连书都捧不住了,更别说做些自我纾解的事。
    他一晚上又气,又憋得慌,根本没睡好,今日一早起来自然是萎靡不振,不免担心学里表现不佳,差宁世叔太多,传到姑父耳中又遭斥责。
    谁知宁世叔家去了一晚,竟病了,要告假一个月。
    学堂里分男女上课,和他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贾先生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宁世叔没来,贾先生这一日便对他松了不少,又教他许多可以应对林姑父的文章。
    果然,晚饭过后读夜书,贾先生今日教他的东西有了大用。
    他答完林姑父的最后一个问题,还没来得及放松,忽听林姑父说:“数年未亲给老太太请安了,待你姑母百日之后,你带了玉儿回去,也替我给老太太问好罢。”他一惊,差点一口气没换明白。
    凤丫头怎么把这事办成的?
    贾琏满面笑意,忙要说些什么,可他心里一算,姑妈才走了四十天,姑父这意思是……
    他想把林妹妹接走,还得再上两个月的学?
    林如海没再看他,翻过一页书,摆手道:“明日不用上学,今晚无事,你且去罢。”
    贾琏不敢多说,只得恭敬退出。
    从衙门角门到后街小院,短短一里路,贾琏把这事翻来覆去想了几遍,进屋和王熙凤说:“姑父到底真恼了。”
    王熙凤道:“咱们这么大阵仗地过来,林姑父直到今儿才恼,已经是好涵养了。再说姑妈就林妹妹一个女儿,若还不到百日咱们就把人接走了,确实也对不起姑妈。”
    贾琏一面笑道:“你说得也有理。不过我是要受够了。咱们先送信回去,问老祖宗的意思罢。”一面就开始上手。
    王熙凤却扭开他,笑道:“今儿宁家回了帖子。我明日要出门,替二爷给宁姑妈赔礼,现在不方便呢。”
    看贾琏一脸不高兴,她勾勾手,笑说:“乐儿可是苦等了你好几日了。”
    贾琏大喜,还有些不敢相信:“奶奶这话……”
    王熙凤冷哼道:“二爷不顾我的面子,随便占了我的人,我却不能不顾着二爷。二爷在外辛苦了,难道我还能舍不得一个丫头么?”
    贾琏不知又说下多少软语好话,与王熙凤山盟海誓腻歪了半晌,才放心到乐儿房中歇息去了。
    平儿服侍王熙凤睡下,也在榻上自睡了。
    王熙凤却听着隐约传来的男女之声,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将过,方勉强闭上眼睛。
    第二日起来,她对镜自照,果然眼下青了一圈,只好多抹些粉盖住。
    王熙凤暂居的院子离宁宅也不过一条街,要过去便宜得很。出门在外,能使唤的人不比家里的多,她也带了两个小厮赶车,又命两个女人围随,方同平儿上了车,不过半刻钟就到了。
    宁安华已在家里等候多时了。
    第17章 意外之喜
    出门之前,王熙凤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她是去赔礼的,又算晚辈,还是贾琏先得罪了人,明知林姑父如此看重宁姑母,就算她受些冷脸冷言冷语也是应该的。
    可她在宁宅门前下车,迎面就是一个穿着青绸褙子,发上戴两根金簪,一看便有体面的嬷嬷领两个衣裳虽次一等,仪容面貌却也不俗的婆子候着,见了她便客气地迎上来,笑道:“请宜人安,我们姑娘正等着您呢。”
    王熙凤忙扶了这位嬷嬷的手,谦逊道:“是我们冒犯了宁家姑姑,今日本是来致歉的,怎么劳动嬷嬷在此等候?不知嬷嬷怎么称呼?”
    秦嬷嬷说了姓氏执事,便请王熙凤入内。平儿忙领着自家两个婆子捧着礼物跟上。
    王熙凤一路走,一路留心,见宁宅不算大,里里外外加起来最多只有四五十个下人服侍,规矩严谨之处却不下于侯门公府。若外人进来,没人领着,是一步都多走不了的。
    再想到林宜人出身侯府,还算正经的侯门闺秀,她便知宁家如此是有家学传承。
    到了此时,她方把心中最后一分轻视之意丢了。
    入得正房,看见屋内玉炉宝鼎,琉璃屏风,装饰非凡,王熙凤已是觉得理所当然了。
    但见到宁安华的真容,她还是不由怔了数息。
    宁姑母生得这个模样儿这般气度,也怪不得二爷能将她的衣衫首饰记得那么清楚!
    而看清了王熙凤的模样,宁安华也有些吃惊。
    王熙凤竟然这么年轻,还这么小!
    她虽从贾敏处知道王熙凤今年虚岁才十六岁,去年十五就和贾琏成了亲,是因贾珠前年没了,李纨不能管事,所以提前迎她过门。可她潜意识还是认为王熙凤是个二十出头美艳泼辣的少妇。[注1]
    现下亲眼见她盛装前来,粉光脂艳,一看却还是没成年的少女模样,由不得宁安华不惊。
    王熙凤走到离宁安华还有五六尺远时,便干脆利落地蹲福下去,口中十分真诚说了些赔罪之语。
    待她全都说完了,宁安华才亲自扶她起来。
    两人双手相触,宁安华一怔,忙垂眸掩住思绪,细细感受了王熙凤体内彼此冲撞的冰火两股能量。[注2]
    因有贾琏的教训在前,王熙凤落座后,不敢替贾家谢过宁安华对贾敏和林黛玉母女的照顾,只极口夸赞她通情达理,心胸宽广,重情重义等话,又笑道:“我本来还不信,姑姑虽是长辈,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是怎么把几摊子事儿都办得这么好的?难道竟有三头六臂?今日有幸亲见了姑姑,看见宁家这般气象,我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竟是我见识短浅,坐井观天了。”
    她都能踩着自己夸宁安华,宁安华也笑夸回去:“我这些算不得什么,不似你年纪轻轻,竟不畏辛苦,能管上下几百口人的事,这才叫人佩服呢。”她又笑看平儿说:“你看你又会调理人,你这丫头倒真是个好的。”
    说罢,她先命檀衣端上表礼,又对平儿招手:“过来,让我瞧瞧。”
    平儿先看王熙凤,见王熙凤点头,才低了头上前。
    宁家姑母着实和气,让王熙凤心思又活动起来。
    她略带试探地笑说:“她原不是我的丫头,是我从小儿常去贾家串门子,我们老太太送给我的,果然是个好的。我身边这么些人,只数她最有心。”
    宁安华握住平儿的手打量一番,笑道:“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管她是什么出身来历,若只得一个差些儿的主子,也成不了如今的模样。”
    她松了平儿,笑问:“怎么只带了她一个来?”
    昨日她就让白管家打探清楚了,王熙凤带了两个丫头过来,竟到扬州第一日就被贾琏收用了一个。
    她印象中的王熙凤可不是什么三从四德的“贤妻”,能忍得下贾琏这样。贾琏的小厮也确实说王熙凤和贾琏成亲没半年,就把他原本的两个通房丫头都打发出去了。
    王熙凤现在无非就是在外不好发作,心里一定早竖了根刺。
    她现在把这根刺点出来,等他们回京,刺拔出来的时候就会让贾琏更痛。
    王熙凤笑容一僵,又立刻掩饰住:“那一个不中用,禁不住路上颠簸,病了有几日了。”
    宁安华笑道:“若缺人使唤,我这里知道两个人牙子,调理的人还不错。我知道,你们家规矩大,不一定看得上外头的。可出门在外不方便,也别太委屈了自己,雇几个人也使得。”
    王熙凤忙谢过宁安华。
    她试探一次不成,又险些儿被看出什么,接下来便只说些家务人情等话,暗中打量宁家姑母到底是什么脾气行事。
    宁安华也似不经意地又挑拨了王熙凤和贾家人几次。
    看应付得差不多了,宁安华只推宁安硕身子不好,没留饭,送王熙凤到二门处,又借此机会携了她的手,笑道:“你出门在外,又是年轻媳妇,我知道你不好各处走动。若实在闷得慌,来这里逛逛也使得。”
    王熙凤早已明白宁家姑母的态度,满面笑容道:“我巴不得天天过来和姑姑解闷儿。只是小叔叔还未大安,在家休养,我若总来,恐怕小叔叔也不方便。还是姑姑什么时候闷了,只管叫我,我必定过来。”
    宁安华站在垂花门下,看王熙凤的车走了,便转身回房。
    她心里有些可惜。
    看来不仅是林黛玉,这个世界应该还有少数人拥有灵体。[注3]
    虽然王熙凤体内的能量不比林黛玉的精纯,但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她身体里冰与火正彼此冲撞,不能相容。
    冰与火是寒与热的两极,若在其中灌注一股柔水的能量,便能平衡两者。
    平儿也是水系体质。只不过她的能量更加微弱。她陪伴在王熙凤身边,只能起到一定程度的缓冲作用,而不能彻底解决。
    宁安华摘下发间簪钗,倚在床上沉思。
    经过昨日,她明白过来,林如海之妻这个身份对她来说比“宁家大姑娘”更重要。
    那么,在林家不可避免会与贾家有往来和利益牵扯的情况下,她作为林家夫人,真的可以一直远着贾家吗?
    林如海现在觉得愧对她,可如果她一直保持这种和贾家不想有分毫接触的态度,他也会永远不变吗?
    人心本就易变,更别说夫妻之间。她没那个心思和林如海谈情说爱,一生一世,想来林如海也不会有。她只希望不管林如海是生是死,她都能维持平静的生活。
    他和原著一样过几年就死了也就算了,万一他就没死呢?
    贾家一门双国公府,看上去赫赫扬扬,其实家族内部彼此利益不均,勾心斗角,早有衰败之相。王熙凤身为大房的儿媳妇,却是二房太太的亲侄女,又在二房帮忙管家,身处贾家各方利益撕扯的中心。
    所以她今日才借机挑拨了几句,能给贾家和贾琏找点麻烦也不错。
    以她现在的异能水平,向王熙凤体内注入水系异能,让她体内的能量达到彻底平衡,至少需要两到三个时辰。若做得再小心些,可能需要更久。
    如果她能做到,她的异能进入到王熙凤身体里,也会微妙改变王熙凤对她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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