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囊里放着沈时砚的腰牌,还有张字条,凭着烛光,楚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查李河。”
    楚安意识到了什么,走到王常景面前,低声问道:“王爷什么时候问的你有关李河的事情?”
    “就是......下官坚持李河撞见过我和李氏那天,王爷后来让流衡来问的。”
    怪不得。
    楚安恍然,他就说为何当天去邵宅时,不见流衡的身影。
    “你可知李河家具体在哪?”楚河问管事。
    管事点头,带三人顶着风雨来到村庄最偏僻的一角。管事指着十几步远的一间小破屋,道:“那就是了。”
    几人正要过去,忽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冒出一声绵长沉重的“吱”,一个大汉从破屋里走出,站定在屋檐下,眯着眼,打着哈欠,迷迷瞪瞪地解开裤腰带,然后便是一阵融进雨中的水声。
    四人同时顿住脚步,管事愕然地张了张唇,低声喃喃道:“李河家什么时候住了人......”
    一语未了,那大汉似乎是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偏过头,和楚安隔着夜色和雨幕对视一眼,下一秒,提起裤子,拔腿就跑。
    楚安立马意识到不对,正要去追,身侧的流衡已经丢了雨伞,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少年身姿矫健,没几下便把大汉制服。流衡的膝盖死死压在大汉的背脊处,将他胳膊以一个正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往外用力一翻。那大汉的头重重嵌进泥泞中,疼得龇牙咧嘴,浑浊的雨水趁机涌进唇齿间。
    短短几秒,楚安看得心惊肉跳。
    王爷不在,这孩子跟脱了缰绳的野马一般,下手丝毫不留情。
    “狗兔崽子,放开你爷爷!”大汉嘶喊道。
    流衡面无表情地加重力道,硬生生地把大汉的两条胳膊咔嚓折断,夜幕里,又是一阵凄厉的鬼哭狼嚎。
    楚安连忙走过去,一边给流衡撑伞,一边半蹲下身,审问大汉:“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李河家里?”
    大汉听到李河这个名字,惨叫声明显一顿。
    楚安趁机掏出腰牌,怼到大汉眼前,沉声道:“老实交代。”
    大汉惊慌失措道:“不关我事啊!都是李河让我干的,都是他,贵人要杀要剐,只管冲着他去,我就是、我就是拿钱办事,仅仅替他看着人。”
    楚安皱眉:“看什么人?”
    大汉颤颤巍巍道:“就、就在他那破屋里,床塌下有个暗道,里面关着一群因吴中水患流浪至此的......难民。”
    管事没能反应过来,恍惚道:“关着他们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杀人,剔骨,制瓷。
    一股宛如毒蛇般的冰冷凉意,顺着楚安的脊骨攀爬至四肢,他愤然起身,让管事和王常景看住大汉,自己和流衡冲进破屋,找到了大汉所说的暗道。
    狭道逼仄短小,楚安把蜡烛从灯笼里取出,拢着火,率先走了进去。没一会儿,绕过一处拐角,幽暗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黄烛光。
    看清里面的场景,楚安的双腿牢牢地钉在原地,浑身血液陡然凝滞,愤怒得牙齿都在打颤。
    狭道的尽头,是一个近乎封闭的坑洞。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一.丝.不.挂,布满淤青。他们脖子上被拴了一根粗短的铁链,而铁链的另一端被嵌在石缝中,完全限制了他们的活动。
    地面上,是随处可见的粪便和食物残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呕吐不已的恶臭。
    如今已是夜深,好多人都已熟睡,有几人睁着眼,望了过来,神情麻木,对这两个陌生人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像是早已丢弃了求生的本能,所有意志深深地烂进绝望中,不见天日。
    楚安红着眼眶,一阵来势汹汹的酸意涌上,饶是他极力忍着,那既滚烫又冰凉的泪水还是滚落下来。
    他侧过身,看向流衡,哑声道:“去找些衣服来。”
    -
    看完信后,车厢里的三人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畜生。”顾九硬生生地从后槽牙间挤出两个字。
    高方清收起一贯的散漫,头倚着厢壁,看向沉沉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而沈时砚收好信件,淡薄的唇瓣紧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片缕月光跃进车厢,在他的眼底投出一片混沌阴影,寒芒破出。
    “快。”
    一声令下,马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车轱辘飞速转动,驶向张家村。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三人在村口处下了马车,借着月色,走到李河的住处,却发现房门虚掩着,人并未在家。
    三人推门而入,顾九走到木桌边,用火折子点燃蜡烛,幽幽光线映亮了四周的黑暗。
    高方清看了眼床榻上半掀的被褥,猜道:“人应该是半夜出去了。”
    这个时辰能去哪?
    顾九蹲下身,看到原本黏在地面上的石蜡全都消失个干净,又连忙去木架旁边看那竹桶,亦是如此。
    顾九敛眉,应是上次那话让李河做了准备。
    她微抬下巴,视线从原来滴着石蜡的地方,投向位于正上方的房梁。
    顾九看了眼高方清:“高少卿,你能跃到那上面看看有无凝固的石蜡吗?”
    话音落下,高方清借着墙壁,一个翻身跃起,如顾九所愿跳到梁木上,点点头。
    果然。
    顾九抿抿唇,对沈时砚道:“阁楼走水时,李河确实不在修内司。但是,那大火也的确是他放的。”
    说罢,顾九转身从李河屋里搜出一把蜡烛,一一点燃,置于房梁正下方。然后把竹桶里的杂物倒出,唯独留下一捆绳子。她走到房梁下,用绳子穿过竹桶两侧的烂洞,系上一个死结,用力将竹桶抛向房梁,让高方清接住,悬在梁上。
    顾九把绳子一段系在桌腿上,吹灭桌上的蜡烛,扔给高方清,让他点燃后,用绳子压住,横放在房梁上,一滴蜡油摇摇欲坠,掉入竹桶中。
    “就是如此,”顾九淡淡道,“李河用竹桶盛了易燃的油,结合王常景说的,他听见一声闷响,应是李河又在阁楼上撒了硝石,只不过为了避免惹人怀疑,控制了量。”
    “当房梁上的蜡烛慢慢燃烧,火焰随着蜡烛的缩短,逐渐靠近压住它的绳子,最终麻绳被烧断,致使竹桶失力掉落,里面的油倾洒而出,触碰到摆放在地面上的燃烛,火势便立即滔天。”
    “上次我们来此处时,地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石蜡,应该就是李河在家中提前演练时,所留下的痕迹。”
    顾九道:“只要反复实验,再控制好绳子和蜡烛的粗度,就能粗略估计出竹桶会什么时候掉下来。”
    邵副使临死前紧紧攥住绳结扣,也许就是想告诉他们,这场谋杀和绳子有关。
    “阁楼走水那晚,李河应该是提前布置好这些后,折返回张家村,再悄悄弄破东家老妇的房顶,一边借此制造不在场的证据,一边凭着房顶的高度,观察阁楼那边的情况。”
    顾九看向沈时砚:“王爷可派人去问问汴京城所有卖油和蜡烛的铺子,李河布置这些,肯定会大量购买这两样东西。”
    尤其是蜡烛。
    李河不可能在家中演练时往竹桶里放油,但蜡烛一定是必不可少的。
    “还有邵副使摔的瓷器,”顾九沉了沉声音,“并不是李河所说的青瓷,而是那个画有徐氏的骨瓷。”
    邵贾前往柳家湾调查骨瓷一事,回到汴京后,又继续调查,察觉到这可能与李河有关。凭邵副使那脾性,以及和李河的关系,自是当面质问。而李河知道徐氏的病情,于是烧制了印有徐氏画像的骨瓷,想以此来堵住邵贾的嘴。
    可李河还是低估了邵贾心中的原则感和正义感。邵副使把骨瓷摔得粉碎,两人彻底撕破脸。但至于为何邵贾拖了一天,没有自己上报官衙,可能是李河卖惨或是说了一些别话来拖延时间,并趁机准备谋杀。
    至于那治疗痨症的药材,顾九猜应该是李河知道官差迟早会找到邵贾家中的骨瓷碎片,便想以此混淆众人视线,却不想误打误撞,邵贾还真患上了痨症。
    远处天色渐渐泛青,隐隐听到几声鸡鸣。房梁上的高方清正欲跳下,眼风扫过半开的窗户,神情一变。
    不等顾九偏头看过去,眼前一抹白影晃过,高方清跃出窗户,追了出去。顾九和沈时砚连忙走到院中,恰好看到高方清将李河踹倒在地,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住李河的头,撩袍蹲下。
    李河剧烈挣扎,高方清有些不耐烦,拔出藏在长靴中的匕首,冷冷地插在距离李河鼻尖不足半寸的地方,满脸疲惫:“为了你这破事,我一天没睡。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累,别让我再浪费力气。”
    高方清回头看向顾九,让她帮忙递个绳子,两人合力将李河紧紧捆住,扔进屋里,关上门。
    沈时砚把楚安寄来的书信在李河眼前展开,语气淡漠:“你可认罪?”
    李河自知已是铁证如山,再难狡辩,所幸破罐子破摔,嗤笑道:“我有什么罪?老子没罪!他们那些人都是从吴中流浪至此的难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要不是我收留他们,给他们吃,给他们住,这些人早就暴尸荒野了,哪能活到现在!”
    “有罪的是这世道!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狗屁父母官!大宋官职数不胜数,朝廷年年要费多少钱在你们身上,而这些银钱又是从哪里来?”李河哈哈大笑,神情狰狞,“自是我们这些被苛捐杂税所抽血扒皮的可怜人。所以杀死他们的不是我,是你们,是你们!”
    “啪——”
    清脆有力的巴掌声响起,李河脸上出现一个鲜红的印痕。
    李河破口大骂:“臭娘们!”
    顾九又甩过去一巴掌,硬是将李河的头打偏过去。
    “借口!”想到楚安在信中的描述,顾九气得手指发颤,“官员若有罪,自有律法惩治。你背德败行,把那些难民当成猪畜一般圈养宰杀,明明是侩子手,却偏偏把自己粉饰成救世英雄。邵副使何罪?和这一切毫不相关的明月何罪?那些被你烧成骨瓷售卖的人何罪?可怜的是他们,不是你!”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能进入第三个副本“喜丧”了吧(忐忑)
    第29章 骨瓷
    “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你善后。”
    窗外, 天光彻底大亮,村民陆陆续续地扛着家伙什,忙碌起来。炊烟袅袅, 鸡鸣狗吠,似是祥和一片。而窗内, 又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场景。
    顾九下了狠手的两巴掌, 丝毫未将李河的良知打醒,他骂骂咧咧个不停, 全然不把三人放在眼里。
    顾九忍着怒火:“邵副使待你不薄。”
    “没办法啊,谁让他多管闲事,非要查骨瓷。他要是不死,死的可就是我!”
    “所以,李氏也是你杀的?”
    “是啊,”李河爽快承认, 咧嘴笑开,“那个荡.妇整天勾三搭四, 我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是。”
    沈时砚看着李河这副不知悔改的模样,眼底冷意愈沉:“吴中难民虽多,但若单凭你一己之力, 是万不能悄无声息地垄聚如此多人。而你在汴京生活近十年,同要兼顾百里之外的柳家湾,岂是易事?”
    “谁在帮你?”沈时砚冷下声来,“吴中?饶州?还是......汴京?你若说出谋划制瓷一事的幕后人,本王可酌情量刑。”
    “哈哈哈哈酌情量刑?”李河笑得癫狂,语气不屑, “我杀了那么多人, 按照宋律死百次千次都不为过, 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我有何畏惧!”
    “你猜的没错,制瓷单凭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自是难以做到如此,”李河张狂道,“吴中那么多难民,周遭地区的治安却没受此影响,宁王啊,你猜,到底还有多少人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牢笼里,等着被宰杀?你想知道,可我偏不告诉你,哈哈哈哈宁王你那么聪明,有朝一日,定是能找到那些人的尸骨——哦不对,应该说是碎尸。”
    李河狰狞道:“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拉着那些人给老子陪葬!”
    顾九指甲深深地嵌在掌心中,恨不能现在就将这孙子用刀捅成筛子。
    沈时砚却道:“是汴京中人罢。”
    李河脸色一僵。
    沈时砚语气愈发缓和:“让本王再猜猜,你今日夜出,就是为了见幕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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