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王离开平凉府城那天,韩小王在西门外十里相送。
    看着整齐兵阵在干旱大地上渐渐模糊,韩王在官道旁拍了拍身上沾染尘土,叹了口气,久久不能释怀。
    他送的不是世上唯一跟自己平等说话的刘承宗,而是千载难逢离开藩国出去玩的好机会。
    可最后还是败给了自己的懦弱,他不敢。
    害怕擅自离藩,皇帝秋后算账。
    只能看着曹化淳一脸不情愿的被带走,气得韩王直骂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去的没去成,不想去的去了。
    回过头,他依然守着这种平凉城,给刘承宗擦屁股。
    伤兵行动不便,怕跟随行军长途跋涉,再把轻伤养成残疾、残疾养死,所以刘狮子把左哨长高显留下。
    带着狮子营和关宁的四百多个伤兵,让韩藩好生照顾,把伤养好,回头再送去西宁。
    狮子营有四十几个伤残的,就留给韩王好生养着,主仆责任、工资标准,刘承宗都给定好了。
    其实一开始,韩王对这事挺欢喜。
    狮子营在他眼里,那是强军,天下第一。
    哪怕是伤残的老兵,四十几个,那也比平凉城里混吃等死的卫军好得多。
    后来发现刘承宗定那标准吧,一言难尽。
    每人年例银二十四两,米粮二十四石,分房两间。
    韩王负责在王府堡子边规划条小街盖房子,再雇两个教书先生。
    他们讨老婆,韩王管说媒;他们病了,韩王管治;他们生娃,韩王管教;他们死了,韩王管埋。
    他们负责好好活着。
    韩王寻思,他们成我了,我成文官了!
    气得他牙根直痒痒,这不是大明养藩王的规矩吗?
    这他妈哪儿是养四十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分明是多了四十几个异姓爹呀!
    韩王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国家是个巨大负担。
    至少这四十几个异姓爹,对韩藩就是个巨大负担。
    韩王对此非常不满,最后刘承宗说,你要答应了,你欠我钱粮就一笔勾销。
    韩王心想,那就勾了吧。
    谁知道刚刚当众签下约定,刘承宗就让付账,一年一千多两,韩王这会儿哪拿的出来?
    幸亏刘承宗是个好人,知道他拿不出来,都帮他考虑到了,再借给他两千五百两和等量的粮食,先把伤残军士两年的例银给了,等第三年再让他给。
    还跟这帮军人说,有个啥大灾大难,不求死战,带着这个韩王一块跑就行。
    韩王当时心里是美滋滋的。
    结果刘承宗头天离开平凉城,韩王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东想西一寻思,这事不对啊!
    这刘狮子又拿他的钱卖好!
    明明钱是韩王府出,现在伤兵都可感激刘大帅了。
    而且他养伤残军士,是为了免除债务,现在却又背上了更多的债务。
    世上怎么会有刘承宗这么讨厌的人呢?
    幸亏没跟他走,不然韩王府都得赔给他。
    当天夜里,韩王睡觉,满脑子想的都是初见刘承宗那日,周日强那话怎么说来着?
    对,说刘将军不爱钱。
    这不屁眼儿长脸上了吗?说话像放屁一样。
    刘狮子和他产生的接触,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
    就是先关心他的安全,劝他花钱,给他放贷。
    继续关心他的安全,劝他花钱,免除他的债务,给他放更多的贷。
    还刘将军不爱钱,孙悟空大战二郎神变个土地庙,剩了个尾巴露馅了。
    你家刘将军大战二郎神,往地上一坐就是个钱庄,整个人就钱袋子成精,谁也拆穿不了。
    “刘大帅走了,你们也该干活了。”
    韩王府的观澜阁里,韩王揣袖子盘腿坐在一群帐房先生中间:“给本王算,算今年秋粮能收上多少,算出来之后再算,其中五分之……十分之一吧。”
    “本王在封地能走动的范围里,推车运粮,把收上来的十分之一,再去给佃户送回去,你们算,算中间损耗多少,本王最后能剩下多少,这叫减租。”
    “还有欠债的,这些是拖欠良久,已经还了三倍本金利息的家户,你们找到他们的家,给本王规划一条路线,本王上门去烧借条。”
    长史道:“王爷,把他们都叫过来,一把火烧了算了,还费这劲跑去他们家?”
    “本王闲着也闲着,逛逛怎么了,你没看见府里那帮异姓爹?”
    韩王瞪着眼在观澜阁里指天骂地:“本王养他们吃、给他们治伤,找人给他们盖房子,他们感谢本王吗?不感谢,这是为何啊?因为刘帅手把手把本王的钱给他们了。”
    说罢,韩王语气稍缓:“多跑跑,多跑跑好,看上次金蝉子破城,跑得差点把本王累死,你也别在这闲着了,跟城东那百十个铺子说,今年都不容易,租金让他们先欠着吧。”
    长史一听大惊:“王爷,租金免了,王府还修着堡子呢,这么多工匠吃穿用度。”
    “你也知道我们有工匠啊,亲王府免了,我不是还有亲戚呢?去跟本王的亲戚们说,平凉城太大了,保不住他们,让他们想想自己以后该怎么办,都学个养猪喂鸡的技术吧。”
    “过几天你再去,跟他们说,亲王府堡子快修好了,请了狮子营的高将军设计,花了三千两银子呢。”
    说着,韩王重重点了点长史,道:“郡王一千两,辅国将军五百两,奉国将军二百两……明白吧?”
    昨天韩王已经跟高显商量过这事了。
    高将军是个老实人,说啥听啥,韩王一说平凉城不安全,希望高将军以后给诸多宗室指点指点,该在哪修堡子,高将军一口应下。
    都没提钱的事。
    但没人斗嘴,也无趣的很。
    这让韩王不禁去回想,这座高大宫城外的世界。
    那是自由,也是恐怖,让他憧憬,也让他焦急。
    世事光怪陆离,天地倒悬变化无常,百姓敢洗劫宗室,宗室敢带饥民围攻藩国。
    没有官军能挡住叛军,西军不能东军也不能,高大的宫墙保不住,小小的堡子也保不住。
    他已经不可能再安安静静坐在王府里赏花观澜了。
    当长史与帐房先生们领了任务离去,高显被韩王请到观澜阁来。
    “高将军,此间之你我二人,还望将军如实告知,那堡子真能守住贼寇?”
    高显其实挺烦韩王。
    本来他就对藩王没啥好印象,当初捡刘承宗儿子时,秦王庄子拦河筑坝,
    他就是在这养个伤,韩王整天问东问西,让他连个好觉都睡不成。
    还在这搞开问答了,像个好奇宝宝。
    所以他回答起来,也无精打采:“守得住,堡子修好,配够铳炮,守个十天半月不是问题。”
    “半月之后呢?”
    “殿下,韩藩都被攻陷半月,还能没援军?”
    “你看……”韩王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守不住,还是得野战对吧?”
    高显没说话,这问题他就不稀罕回答。
    半月之后贼寇早走了,围城半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方圆五百里的官军都能赶来支援。
    小城也就罢了,藩国,哪儿有敢围藩国半月的贼,就不说固原,西安、兰州、宁夏的兵都够跑过来了。
    高显无可奈何地劝说道:“殿下,只要殿下能收拢民心,减租减息做个贤王,人心在你,平凉城就固若金汤。”
    “说得好!本王也是这个意思。”
    韩王鼓掌大悦,坐近了一点,向前顷着身子问道:“高将军,会练民壮么?”
    民壮?
    这对高显来说是个很久远的词儿了。
    不好说他会不会,反正当年他在黑龙山练民壮,现在那帮人不是千户就是百户,最差的混了个总旗。
    里边官位最高的人现在跟着杨彦昌,叫刘向善,应该是延安营把总。
    但高显不知道这人死了没。
    高显点头:“练过。”
    “本王有四十六个老兵,刘帅让本王给他们找婆姨,还不让本王给他们买婆姨,说什么要两厢情愿。”韩王一摊手:“我都不知道什么叫两厢情愿,很难啊!”
    高显被说蒙了,从民壮到给老兵找婆姨,跳跃幅度太大。
    他问道:“殿下想说啥?”
    “今年陛下准了地方保甲。”韩王挑挑眉毛:“趁平凉知府没上任,把四十六个老兵拆分到平凉乡间,反正一个村子一个村子都是本王的佃户,胥吏那边好办,上籍、当保甲团练头目。”
    高显向后靠靠,皱起眉头,心里直骂娘。
    他不在乎教教藩王怎么保命,反正那堡子修得小,财富装不进堡子。
    但这也太不对味了,他面无表情对韩王道:“殿下知不知道,高某跟从大帅如何起家?抢王庄,王庄钱粮堆积如山,拦河筑坝饿死百姓。”
    “百姓恨不能去骨剥皮生食你肉,你还想让我的人给你练保甲,给你当团练头目,再去打饥民?白日做梦!”
    高显说罢起身就走,韩王连忙拽住,却被一把推开,眼看快走到门口,就听韩王叫道:“除了敛财藩王还能干啥啊,这怪得了谁?本王现在知道错了!”
    高显冷笑一声:“知错不改。”
    “改啊,我明天就去烧借条了!”韩王保持着被高显推倒的姿态,扬着大袖子拍地板:“今年秋粮交上来,我就取一成还给佃户,你还让我怎么办?把我杀了,对别人也没好处啊。”
    高显听了这话,神情才稍有缓和,重新坐下:“那你还练什么团练?”
    韩王见他坐下,也跟着恢复正常,道:“刘帅在东边订了一堆棉袄棉裤雨衣鞋子,回头是不是要本王运?这一路过去安全吗?”
    “再往西也不旱了,路上谈不上不安全,平凉的卫军干这事足够了。”
    “他们太弱。”韩王对平凉卫军士非常不满,摇头道:“高将军先别急,听本王把话说完。”
    韩王站起身来,围着观澜阁窗户边转了一圈,确定外面没人,才对高显道:“刘帅还会复叛对么?”
    高显看了韩王一眼,没说话。
    “行,本王不问这个,韩王府养四十六个老兵,万石禄米拿出千石,本王就很难受了。”
    韩王看着高显道:“朝廷拿三成禄米养我们,碰上旱灾百姓烈火烹油,本王呆在平凉还能活几年?是迟早的事情吧。”
    “生为亲王不是我的错,谁能放弃禄米万石?我没存心害过人,我……我不想死。”
    说到不想死,韩王差一点哭出声来。
    不好说这段日子对刘承宗是因平等亲近的成分多,还是虚与委蛇的成分大,或是二者兼有,更有看见不一样的世界所带来的刺激。
    但总不免提心吊胆,他怕死。
    “上战场拼生死的都是平民百姓,饥民多,将军少,将军的兵也很饿,朝廷早晚挡不住饥民的,我救济不了所有百姓。”
    韩王给高显鞠了个躬:“帮我练保甲吧,我能拿出一成租税返给佃户,还能拿出一成赏赐,平凉城有匠人,平凉卫有兵器,我还能骗亲戚的钱。”
    高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刘承宗那句,寡妇失节,不如老妓从良。
    刘承宗在军中讲了那么多,朝廷为何必败,朝廷的赋税都到了哪里去,他们的敌人是谁……朝廷赋税很大一部分都被藩王吃掉了。
    如果不是因为供养藩王,也许他不至于把婆姨送给别人求活,也不会妻离子散。
    但此时此刻,他对面前的韩王恨不起来。
    他想,也许自己恨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
    高显的语气有所松动:“你练保甲,想做什么?”
    “你们刘帅还会复叛,到时我策应你们,只要能保住韩藩宗室的命,韩藩我自己打,我把他们都抢干净,给刘帅当个小头目。”
    韩王道:“只要能给我那些亲戚留条命,当个普通人生老病死,好过挂在树上。”
    高显被挂在树上这个形容逗乐,难得开了句玩笑:“全天下的宗室、官员,恐怕只有你期待大帅复叛,那我们若死在外头,你不白练保甲了?”
    “我都想好了,从今天起,我每日学一个时辰兵法,你们不回来,没几年了,我左右是死。”
    韩王看着高显,拳头擂在桌上,目光定定:“靖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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