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恨自己,没有更多的勇气上前一步拥抱他。
    杨玉蝉身心俱疲的回到家,她看不到这段感情的曙光在哪里。可是一回来,妈妈就大发雷霆,她知道自己做错了,百口莫辩,只能静静站着挨骂听。
    祝颜舒骂着骂着眼泪就下来了,张妈赶紧上来扶住她:“太太,你消消气,大小心只是一时糊涂。大小姐,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向你妈赔礼道歉啊!”
    杨玉蝉上前一步就被祝颜舒打断了:“我不要你向我道歉!你自己好好反省,想不明白就永远别跟我说话!”
    杨玉蝉转身回了屋。
    张妈扶着祝颜舒也回了卧室,又匆匆出来奔进厨房给祝颜舒泡热茶,她看到仍站在屋里的苏纯钧,叹道:“苏老师,让你看到这一幕真是不好意思。今晚也没办法再招待你了,燕燕,你送苏老师出去吧。”
    苏纯钧连忙表示没有关系,他看向从祝颜舒发火起就躲在他身后的杨玉燕,柔声说:“那我就走吧?”
    杨玉燕浑身紧绷,双目瞠大如铜铃,像受惊的猫。她沉默不语的跟着苏纯钧走到门口。
    苏纯钧打开门,回头看她,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今天的事,我请你上去坐一坐也无妨。但如果今天我再把你带走,你妈妈就更要生气了。”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温柔道:“你回房间背一段书吧,不要管外面的事,背累了就睡觉。我们昨天才读过的,你说很喜欢的那一首。彼得拉克的《歌集》:此刻万籁俱寂……”
    他轻声念了一句,剩下的句子就在杨玉燕的脑海中想起,她关上门,转身回了房间,拿出诗集,翻到那一页,轻声念道:“此刻万籁俱寂,风儿平息……我每天死亡一千次,也诞生一千次……”
    苏纯钧口中喃喃着诗句,慢慢的一步步上楼,打开门,进屋,合上门:“战斗是我的本分……只有想到她,心里才获得少许慰藉……我离幸福的路程还很漫长。”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街上格外的吵闹,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段锣鼓声,喜庆得很。
    张妈一大早就催杨玉蝉与杨玉燕都起来。
    “赶紧收拾好,你们该去那姓杨的那里拜年了。怎么一个个都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杨玉蝉眼儿红肿,杨玉燕眼眶青黑,气得张妈说:“叫那姓杨的瞧见了还以为咱们过的没他好呢!”
    祝颜舒一直没出来,杨玉蝉不停的看她的卧室门。张妈催她快吃早饭,说:“不必看了,你妈不会出来的。昨天晚上对着你发火,她后悔死了呢!唉,你们母女也真是,吵起来谁都不敢劝,吵完了两个都后悔。”
    杨玉蝉咬住嘴唇,想了想,放下碗筷,走到祝颜舒的门前轻轻敲了敲。
    屋里,祝颜舒仍躺在床上,她昨晚一夜没睡好,听到门响以为是张妈,扬声道:“张妈,我不吃早饭了。”
    门外的人停了一会儿,说:“妈,对不起。”
    祝颜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望着门又后悔又生气,最后还是没应,又躺回去了,还用被子罩住了头。
    杨玉蝉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只得回餐桌坐下继续吃早饭。
    张妈把两人的衣服和鞋都找出来,摆在沙发上等她们换。
    她忙得脚不沾地,到餐桌前看两人吃得都不多,她不好再去骂杨玉蝉,怕更加刺激她,只好问杨玉燕:“怎么你也吃得这么少?今天苏老师可没来,你的剩饭没人吃。”说罢又嘀咕,“以前天天都来的,偏今天没过来。”
    杨玉燕没精打采的。
    昨晚祝颜舒发火,一下子就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母,昨晚上竟然还做梦梦见了,生母仍在发火,对着地上的一个小孩子生气,还对着旁边的她姥姥发火,姥姥面对生母有些气虚,大概是吵不过她,又忍不住要回嘴,地上的小孩子正在大声哭叫。她莫明就觉得这是她的妹妹或弟弟。等她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翻去的回忆,想起生母曾想过要再生一个孩子,认为第一个孩子笨而无用,第二个孩子必定聪明灵巧,是保存婚姻的良方妙药。
    她以前还设想过因为她的自杀,生母与生父会心怀愧疚,幡然醒悟,追悔莫已后痛改前非。想像这个时总是很愉快的。
    但昨晚梦到以后,她却突然醒悟以生母与生父的性格,他们只会在她自杀后互相埋怨,然后生母不会认输,说不定真的会再生一个用来栓住父亲;而生父虽说一直想离婚,却一直是离婚不离家的。所以他也一定会再次踏进陷阱,再得到一个他不想要的孩子。
    杨玉燕在昨天突然领悟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是不会改变的,人总会踏进同一条河流,犯同一个错,上同一个人的当,受同样的骗。
    她的生母和生父就是这样把他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她自己冲动莽撞、愤世嫉俗、悲观厌世,上一次解决不了问题就跳楼了,那这一次呢?她还会不会遇到她无法解决的问题?她还会不会选同一条路?
    她觉得杨玉蝉与马天保不合适,但如果下一个杨玉蝉喜欢上的人还是很糟呢?她还要继续拆散他们吗?
    归根到底,问题在杨玉蝉而不是马天保。
    没有杨玉蝉,她们一家子根本就不会认识马天保啊,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与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妈催着她们吃完早饭赶紧洗漱,出来梳头、换上衣服,再带上拜年的礼物。
    她把礼盒提给杨玉燕时,她就不乐意道:“还要给他东西?”
    张妈道:“只有一对门联子而已,上门不送东西不合适。这也值不了几个钱,快拿着。”
    杨玉燕没好气的接过来。
    张妈送她们下楼,一边继续叮嘱交待:“去了见了人就回来了,不必在他们家吃饭,家里我都做好饭了。他们就是留,你们也别答应,那家里能有什么能吃的?我今天可做了不少好菜呢!”
    遇上邻居,张妈都大声的说:“过年了,孩子去给亲爹磕头拜年!哟,年年都要去的。唉,那边想不起来这两个孩子。咱们不能教孩子不认亲爹啊,这都是孝道呢!”
    在楼梯上消磨了足有小一刻,张妈方心满意足的领着她们下楼,坐上车,再交待一句:“可别在那里吃饭,回来吃啊!”
    杨玉燕坐在车上还扭头:“鬼才在那边吃呢!”
    周围有知道杨家往事的邻居听了都笑了,张妈也笑着拍大腿:“二小姐,过年不能说这个,快呸一声!”
    杨玉燕便扭头向下,轻轻的呸了一声。
    众人再笑。
    有人道:“好!这就等于呸在那杨先生的脸上了!”
    “二小姐,见到你亲爹照着他的脸啐!”
    张妈大叫:“你们这些人哟,她小人一个该当真了!”
    杨玉燕扭头再叫:“傻子才当真呢!”
    这下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第35章 爱情的真面目
    从祝家到杨虚鹤的新家要走不短的一段路,杨玉燕从没去过,坐上黄包车后就看这车一路向西,很快离开熟悉的街景,街道两边渐渐从整齐的高楼变成低矮紧凑的房子。
    她伸着脖子两下张望,杨玉蝉把她搂回来:“别瞎看。”
    杨玉燕看她比昨晚上平静多了,不想此时再提起马天保的事,万一两人在车上吵起来,那就是让别人看笑话。她就提起一个两姐妹都喜欢的话题,肯定吵不起来。
    杨玉燕问:“姐,姓杨的那个人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呀?”
    杨玉蝉说起亲爹也是殊无敬意:“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一个小胡同。”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给杨玉燕提个醒,免得到了那里见到意料之外的客人让她再受了什么惊吓。
    她说:“我告诉你个事,你要答应我一会儿到了那边不乱问,不跟别人说话,咱们拜了年就走。”
    杨玉燕瞬间就起了好奇心:“好,我答应你!姐你快告诉我。”
    杨玉蝉叹了两口气,搂着她说:“你知道那姓杨的以前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不过赚了多少稿费,妈也从来没有问过,不知道他究竟是赚得多还是赚得少。”她冷笑道,“他一出来就带着小妻子租了房子,我想应该是赚了一些钱的。”
    不过彼时他吃喝全仗着有祝家掏钱,出去以后就发现养家糊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那点积攒下的小金库很快就见了底,于是,杨先生就开始在报纸上写一些寻芳的文章。
    什么是寻芳的文章呢?就是替妓女吹捧的小文,也就是广告。
    妓女们或是从外地来的,或是妈妈们好不容易养出来,或是从别人的金屋里流落出来的。她们都要将这青春与美貌换成每天的饭菜,可是站在屋里也不会有人从屋外看到她们的芳姿就进来付钱,倚门待客难免沦落下流,这时就需要一个文笔精妙的客人替她们将艳名高高扬起。
    杨虚鹤就是干这个的,他写一些“偶然经过一条巷子……”、“那一日,我路过了那条小街……”、“时闻北方有佳人……”这样的文章开头,仿佛是不经意之间的相遇,成就的是一段风流韵事,而不是钱货两清的买卖。
    再写一写姑娘青春多少,生得是丰肌玉骨还是纤瘦袅娜,是圆脸还是方脸,是喜欢吃酸还是喜欢吃甜,是擅长打牌还是喜欢跳舞,是会唱歌还是会唱戏。自有自认与这姑娘情投意合的人闻之动心,进而愿意掏空荷包与姑娘一唔。
    最后再写出这姑娘住在哪里,要如何敲门才能入内等最重要的信息。
    将这样一篇文章发到报纸上,虽然低俗,但也有不少看客专等着凭此猎艳,更有那口袋空空的人,读一读文章便仿佛自己也嗅到了脂粉芬芳一样。
    然后报纸给一份稿费,妓女再给一份酬金。一篇文章卖两遍,实在是赚钱的好门路。
    杨玉燕瞪大眼睛,不是吃惊杨虚鹤写这个,而是吃惊报纸上竟然登这个?
    杨玉蝉:“他凭这个结下许多善缘。大年初一这样的好日子,那些地方的人都会专门打点礼物上门拜年。”
    那就是说她这次去可以看到许多民国时的小姐?!
    杨玉燕这回真是震惊了。
    她不自禁喃喃道:“乖乖,那他这小日子过得可以啊!”
    杨玉蝉满腹愁绪,硬是被逗乐了,轻轻拍了她一下,正色道:“不许瞎说。一会儿过去了,你不要搭理她们。她们也都很懂事,并不会主动来找我们说话。也别嫌弃她们,都是可怜人。”
    杨玉燕对杨虚鹤的新妻子更好奇了,“那个谁,她就没点意见?”
    杨玉蝉:“哪个谁?到了那里要讲礼貌,好好的称呼一声杜阿姨。”她冷淡的说,“她又能有什么办法?跟姓杨的走了以后,听说家里已经是不认她了,她又已经生了孩子,拖着个孩子能到哪里去?住在姓杨的那里,好歹有饭吃有衣穿,还有老妈子侍候,孩子日后也能上学。”
    杨玉燕听杨玉蝉的意思,似乎是并不生那个女人的气。
    她这么想,也问出来了。
    杨玉蝉停了很久才说:“等你见了她就明白了。她呀,还小着呢。什么都不懂就被姓杨的给哄了,现在就算是想回头也回不了头了。”
    共同说一说杨虚鹤的恶心事,总算是让杨玉蝉和杨玉燕姐妹俩弥合了矛盾,变得有说有笑的了。
    此时黄包车已经来到了一条巷子中间,道路泥泞不堪,行人也都是破衣褴褛,这一辆黄包车还有车上衣着光鲜的两姐妹看起来跟突然闯进来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似的。
    黄包车的车夫还回头提醒:“小姐们,小心你们的衣摆,可别被泥水溅脏了。”
    杨玉蝉连忙弯身把杨玉燕的大衣衣摆再往上提一提。
    她说:“快到了,那边就是。”
    杨玉蝉先跳下去了,再回来扶她:“没事,下吧,回去再擦鞋。”
    杨玉燕只好提着衣摆掂着脚尖蹦下来,抱怨道:“张妈会骂死我的。”看着鞋上沾的泥巴,她欲哭无泪。
    黄包车不会走,车夫会在外面等她们出来,再把她们送回去。
    车夫说:“小姐们,我就在路口等着你们,一会儿你们出来了,哪怕我不在也别急着走,或许我只是去一旁抽支烟,稍等等我就回来了。”
    杨玉蝉与车夫说好,牵着杨玉燕往巷子里面走,走不远就看到了一扇大门,与别的房子都不大一样的是这家大门前贴着崭新的门联与福字,乍一看,竟然像是祝颜舒写的。但仔细再一辨别就能认出不是了。
    大门是开的,门口有婆婆妈妈与小孩子,这些人看到杨玉燕和杨玉蝉走过来,连忙有人喊:“杨先生!杨先生!你家的两个小姐来了!”
    屋里立刻有人一边应着一边出来,快步走到门前,看到杨玉燕与杨玉蝉后,露出个笑:“小蝉,燕燕,我一早就在等着你们呢!”
    这便是杨虚鹤了。
    杨玉燕站定了打量他,看他个头不高,头大肩窄,刻意挺起的胸膛与一个形容词“鸡胸”甚为相配——真有点像张妈买回来的大公鸡的胸,特别是抓起两只翅膀时。
    他戴着一副圆眼镜,梳着向后的大背头,穿一件衬衣西裤,一件已经破了洞又补起来的羊毛背心。
    他用欣喜而慈祥的目光望着杨玉燕,伸手说:“燕燕,来让爸爸好好看看!”
    杨玉燕的话都在嘴边上:“我住院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看我?”
    杨虚鹤脸上的欣喜瞬间褪去,化为伤痛。可能是他发现杨玉燕不好对付,放弃她,转头对杨玉蝉笑着说:“小蝉,多谢你把妹妹带过来,我都好几年没见到你妹妹了。”
    杨玉蝉也不想跟他说话,只是点点头就算。
    不料杨玉燕没受到应有的关注,追问道:“我问你呢,我住了半年医院,你是没听到消息还是我妈把医院大门堵上了不让你来还是你怕来了就要掏钱啊?”
    杨虚鹤这回终于有点惊讶的看向了他的小女儿。他离家时对杨玉燕的印象还是那个有些害羞的小姑娘,以前别说让她当着他的面说这么一大长串的话了,就是在她妈妈和姐姐面前,她也不是很爱说话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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