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走到窗前,推开半条缝看外面的动静,只见王高庠张手拦在黄青荇跟前,道:“黄荻,你不要命啦?”
    黄青荇更年轻力壮,轻易推开了王高庠,直奔兵部大门而来,一边走一边说道:“‘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今日我便叫他看看谁得鹿、谁梦鱼。”他对上家讥讽的这句诗耿耿于怀。
    王高庠从跌倒中爬起,又赶紧去拉住黄青荇,焦急劝道:“你斗不过上家的,收手逃命罢。”
    黄青荇一甩手臂,把王高庠推倒在檐柱下。
    他弓着腰,睥睨着跌在地上的王高庠,道:“我知晓我是他的一颗棋子,淮王亦只是一颗棋子,上家从来就没想过让太子或是淮王任一个上位,他布的所有局都是为了本族大业。不过不要紧,这些都只是他的计划而已,所谓的本族大业与我何干……眼下的局势,他想趁乱得渔翁之利,这事没那么容易。”
    又道:“只要我帮淮王牢牢拿住几十万禁军,这皇位就是淮王的,事成定局后,我便是第一大功臣。我倒要看看,上家如此足智多谋,究竟有没有本事能冲破几十万禁军,夺下京都,实现他的大计。”
    王高庠仰头道:“你不要忘了,这宫里有四千死士是他的人,若是他们发现你有异心……”
    “这天底下,不怕死的人多不了,贪名好利的人少不了。”黄青荇丝毫不惧,道,“只要拿到了禁军虎符,灭四千死士也不过挥挥手的事。”接着又道,“王大人前几日还在劝我不要任人宰割,要自己掌握生死,现下为何却要阻拦我?”
    窗后的裴少淮暗想,原来是紧要关头,黄青荇开始反水了。
    对家想利用黄青荇和淮王发动宫变,为本族创造入侵的契机。而黄青荇将计就计,打算把淮王真正推上皇位,他独揽从龙大功。
    裴少淮笑笑,真是好一出狗咬狗的大戏。也是,黄青荇那样的性子,岂甘心于只当一枚棋子?
    只可惜,还没等黄青荇进入兵部,院外传来了厚重的装甲声,叽哩咕噜说着异族话语。
    黄青荇一凛,想赶紧藏入兵部,结果动静过大,反倒暴露了他的踪迹。
    几十名叛贼涌进院子。
    黑盔蒙头的叛贼似乎识破了黄青荇的主意,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对属下做了个格杀的动作,示意诛杀黄青荇。
    数把利刃拔出,明晃晃向黄青荇刺过去。
    黄青荇绝望之际,却见一道身影陡然横挡在他的身前,以肉躯替他挡下了利刃。
    此人正是王高庠。
    黄青荇在其身后怔怔然,看着刀子刺进又拔出,血水喷涌,绯色的官袍被血迹染得更深更红,直到王高庠倚着墙将将倒下,他才回过神来,颤颤地将其扶入怀里。
    裴少淮命锦衣卫赶紧出去制服叛贼。
    刀剑相拼声里,黄青荇抱着王高庠,红着眼,喉咙哽咽又满腔恨意地怒道:“你以为你如此便能消除我的恨意、消除你的愧疚吗?我这几十年受的苦难、折辱,你们以死还不起……”
    锦衣卫武艺高强,很快便制服了叛贼,打斗声渐渐消停。
    黄青荇的咆哮声渐渐变作了抽泣,止不住的流血染红了他的双手,又顺了两人的衣袍,流了一地。
    裴少淮静静站在两人几步之外,给将死之人留了一丝善意。
    王高庠萎如枯草,他喃喃道:“我不是为了消除你的恨意,你理应恨。我只是想告诉你,生在这个家里,即便是身为嫡子,也同样活得苟且、折辱……身在富贵窝,然精神倍受煎熬,我受的苦难并不比你少半分……”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在生命之末不知看到了什么景象。
    “你出世时我已十三,我看着上家逼你的生母上吊自尽,再把你弃到破庙里,我问上家为何如此,他说……唯有断了所有孽缘,无牵无挂,吃尽世间的折辱,从卑微里一步步爬上来,才能养成最凶狠的孤犬,他说家族庶出注定如此……”
    王高庠将死之际说出这番话,可见这件事日日夜夜里都在折磨着他。
    “我后悔青丝尽白也没有勇气反抗。”王高庠笑笑,咯出一口鲜血,道,“正是我的懦弱无能、任人摆布,才叫我的孩子也受着和你一样的苦楚……”
    “我该下去赔罪了……”说完这一句,王高庠的眼缓缓闭上,渐渐没了生机。
    黄青荇嚎啕,紧紧搂住王高庠的冰冷的身躯,哭腔中终于喊出了那句“大哥”。
    一旁有许多被制服的叛贼,被锦衣卫按在地上,裴少淮来到一名叛贼跟前,一把扯下了他的头盔。
    果不其然,头盔下掩饰的是异族发式——青丝系以色丝,一同辫发成两髻,乖金环,自左右耳垂肩。
    这正是金人特有的发式。宋时“靖康之难”以后,金人占据幽云十六州,与南宋对峙一百余年,不料其背后的蒙古人发展壮大,势力盖过了金人,捷足先登成就了大一统。
    金人退居山海关外,休养生息,如今瞄准时机卷土重来。
    裴少淮问黄荻:“裴某是当叫你黄荻,还是王荻,或是完颜荻?”
    至于“青荇”二字,裴少淮觉得他不配南居先生取的字。
    第249章
    黄青荇将兄长的遗躯平放于地上,为他掇拾好凌乱的衣袍,再用自己的衣袖仔细拭去其脸上血渍,让其留有最后的体面。
    两人同父异母,虽有兄弟之血脉,却无兄弟之情、兄弟之实,直到阴阳相隔才有了惺惺相惜,实在叫人唏嘘。
    做完这一切,黄青荇才应道:“裴大人何必以此来羞辱我?鄙人姓黄,字青荇,恩师唤我黄青荇。”他承认王高庠是兄长,却不承认自己是异族。
    “水荇青青满绿波,与青山相映,你的所作所为岂配得上南居先生的‘青荇’二字?”裴少淮继续质问道,“你何来颜面唤南居先生为恩师?你对得起他的栽培吗?”
    黄青荇起身,锦衣卫双刀拦在他的身前,他却不管不惧,生手握住刀刃,任凭手心漫血,直勾勾看着裴少淮道:“你为当朝天子,我为其子淮王,各为其主,成者活败者死,仅此而已,谁又比谁高贵?”
    他不承认自己与上家是一伙的。
    黄青荇继续癫狂道:“倘若我今日早到半个时辰,顺利拿到虎符,助淮王坐上皇位,我黄青荇便是从龙大臣、权柄滔天。”他闭眼贪想着,一脸兴奋仿佛事已成真,道,“待我替恩师正名,让他成为大庆国臣,世人乃至史书青笔只会赞誉我尊师重道、有情有义,届时,又岂轮得到你在此问我姓什名谁?”
    “你连南居先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还在此一口一个尊师重道,何其可笑。”裴少淮道。
    也许在黄青荇心里,把邹老夫妇位置放得极高,堪比再世父母,也许在金陵城里,他是真的在尽心竭力照料二老……但这些弥补不了他的过错。
    自他以钱道祸害百姓,不顾百姓死活以谋权时,他便已与南居先生背道而驰,成了南居先生口中的稗草。
    “我不知晓恩师想要什么?也许吧……”黄青荇争道,“但我知道恩师必定不想要猜忌、排挤和党争,不想一心为君却被君罚,不想自己的门生惨遭贬谪、不复重用!”
    “你经历过吗?裴大人。”这轻飘飘的一句,就像是毒蛇缠绕在臂上,对着裴少淮的鼻尖吐信。
    从这一点来看,对家确实成功了,成功把黄青荇弃养成了一条自私自利的孤犬。
    “是,我承认,闽南三大姓的钱道计策是我出的,通过钱肆发行交子,空手把百姓的家财掏空耗尽,让三大姓牢牢把住货源,奇货可居,逼死小商户……我承认这些都是我做的。”黄青荇忽而哈哈大笑,嘲讽之意十足,他提醒裴少淮道,“不要忘了,这些不过是当朝皇帝玩剩的把戏。怎的?他贵为天子,大肆印发宝钞便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我等逆臣故技重施,便是荼毒闽南百姓?最虚伪的便是你裴氏兄弟,学了恩师的一身本领,却拜在伤尽恩师的昏君脚下。”
    昔年,皇帝初登基之际,确实没听邹老的意见,大量印发宝钞而失信于民。
    裴少淮无意洗白皇帝曾犯下的过错,君主本就是这个世道里最大的剥削者,他只能庆幸自己遇到的是已经成熟稳重的皇帝,而不是一个刚刚登基、群狼环伺下病急投医的年轻天子。
    他更感激于南居先生已走了一半的路,送他走到更远。
    天下大同这条路,不是独哪一个人走出来的,黄青荇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倘若南居先生如你所想,他就不会身在朝野依旧心系天下。倘若裴某如你说的这般不堪,南居先生就不会将毕生所学所悟倾囊相授。”裴少淮应道,“裴某从南居先生身上所学所得,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他们有所食、有所衣、有所学,锻造银币是为此,南下开海是为此,如今捉拿叛贼、免大庆于兵荒马乱,亦是为此。我裴少淮无愧于心,无愧于南居先生的教导。”
    “不管何时何地,裴某都可身姿板正立于南居先生跟前,言之凿凿道,未曾辜负他的期望,未曾失约自己的许诺,未曾向物欲横流妥协,可以确信告诉南居先生,他所希冀的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大同终将可成。而你呢?”裴少淮走过去,把住黄青荇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从上对下说道,“当南居先生令你下田拔除荑稗时,你就没曾想过,他是想救赎他迷途的学生?”
    黄青荇的瞳孔瞪大了又缩小,他终成了自己拔不去的稗草。
    裴少淮手一甩,撇开了黄青荇的脸,转身背对着黄青荇道:“你让南居先生失望了。”而后离开了兵部。
    南居先生给过黄青荇机会,裴少淮也给过他机会。
    ……
    ……
    燕承诏领人逐点剿灭叛军,人数上、武器上、武力上的占优,使得场面并不惨烈,甚至没有闹出太大动静,便结束了打斗。
    东宫里,太子一家躲在分散躲在密室里,虽受了些惊吓,却无大碍。
    而太和殿里,不明外头境况的淮王依旧春风得意、满脸红光。
    几个归顺于淮王的大臣,此时正在殿上大献殷勤,一个道:“殿下是不是该改口了?由‘本王’改称为‘孤’,才值得起殿下现在的身份。”
    “卢大人说得有理,过不了多久,便又该改了。”
    淮王大喜,臣子们也跟着大笑,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殿中。
    日光照进大殿,正堂上的龙椅熠熠生辉,十分气派,臣子道:“殿下如今代为监国,有国君之实,坐一坐这龙椅也符合礼制。”
    淮王一边佯装谦逊、假意推辞,说什么“礼制不可废”、“不能落人话柄”,一边却把几个臣子遣了出去。
    他要独享这荣耀时刻。
    正准备坐下,淮王想起有件麻烦还没处理,他这个人锱铢必较,有仇必报。
    此前裴家羞辱了他,现下他便要拿裴家开涮,杀鸡儆猴,以报私仇。
    “来人。”
    大门吱呀响了一声,淮王以为是自己的侍卫进来了,只顾着负手在龙椅前来回踱步,吩咐道:“景川伯爵府胆大包天,为报私仇,竟串通宫人,将姻亲张梗送入东宫,将吾皇兄残忍杀害,人神共愤,罪不可恕。传孤口谕,将景川裴家所有人抓入天牢,择日斩首于午门之外,以儆效尤。”
    只是发令后没听到“遵命”,反倒听到一阵窃笑声。
    淮王怒目望去,只见一文一武站在殿中,他认得武官乃是镇抚司缇帅,文官却不知是谁。
    淮王顿时大骇。
    燕承诏好不容易掩住窃笑,正经脸几息,又立马破功,道:“裴大人听见没有,你这才刚从天牢出来,他便要把你抓回去……裴大人不若回去再坐坐?”
    “你……你们怎么进来了?”淮王顿感大事不妙,“来人,来人,快将这两个逆臣拿下。”
    裴少淮道:“你们燕家的事,燕缇帅快些动手罢,时辰不等人,宫外还有急事要办。”
    这两人一起做事,向来都是“有商有量”的。
    正这时,大殿偏门探出个鼠头鼠脑、贼兮兮的老匹夫,他看了一眼皇座前身穿锦衣而非龙袍的淮王,瞬时提着粗实的枣木棍冲过去,当着淮王的后颈就是一闷棍。
    速度之快,淮王甚至没来得及看来者是谁,便晕倒在皇座下。
    老匹夫拍拍手得意道:“我就省得叛臣贼子是冲着皇位来,到龙椅跟前等贼子头目必定没错。”
    等裴少淮看清楚老匹夫的面目后,一扶额,竟是来往甚少的张姨父。
    他很快想清楚了其中门道,有些哭笑不得——淮王想借张姨父,在事成之后冠裴家以刺杀太子的罪名,一来可以洗白自己,二来可以清理裴家,好一个一箭双雕的计谋。只可惜千算万算,这闷棍子算到了自己的头上。
    原来,张秀才夜里跟着叛贼进宫后,凭着红墙金瓦认出了紫禁城,他心里一直念叨着“头功”,怕被人抢了去,便趁着叛贼不注意,偷偷逃离了队伍,再瞎耗子乱撞,一路摸到了太和殿来。
    燕承诏低声商量问道:“裴大人什么打算?”
    “抓进去好好吓唬吓唬,叫他以后莫敢再犯糊涂,下一回可没这么好运了。”
    “交给我吧。”
    ……
    宫变即将被平定,一切又将恢复井然有序。
    可御书房里物品的凌乱无序,很难再有人摆放得妥帖、让皇帝满意了。
    皇帝把着茶盏,杯里剩下的半盏茶已经凉透,皇帝抿了一口,又冷又苦涩,毫无茶香。
    萧瑾被押过来,定定站着,竟然不肯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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