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二十七公展开细腻厚实的毛边纸时,只见上头写着“为民堂”三个大字,没有过多张扬的笔锋,大气而庄严。
    一如所取的书堂名称,不是“一品”也不是“三顾”、“及第”,而是“为民”,深意溢于字表。
    “这名字取得好呀。”二十七公欢喜道,“齐家后辈子弟总要习得大人的几分大义,才对得起大人起笔题的这三个大字。”
    ……
    入夜时分,双安湾外孤岛上。
    人在此岛,东望可见海上生明月,西望可见万家灯火深,唯独此岛上,再大的火把也觉寒暗。
    今夜燃起了火堆,令得孤岛上多了些温情,王矗站于众人跟前,一饮而尽摔了碗,言道:“如弟兄们所见,银钱皆已送到你们妻儿手上,数目不多,但够他们安家讨个生计。”
    自打上回面见裴少淮归来以后,王矗便下令把岛上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换做银子分给弟兄们。
    “过了今夜,咱们便不再以岛为家了。”王矗言道,明明感伤却一直不停提气,近乎吼着发出最后一道命令,“明日,请弟兄们随我攻下逡道,只能事成。”
    “生还,便上岸回家,同婆娘孩子过安分日子。”
    “看见那夜夜长明的隔岸灯火了吗?咱们再不缺活计了,不必躺在刀尖上寻活路。”
    “若是阵亡了,赎了过往的罪行,下了地府也能仰头当个鬼雄。”
    混迹在孤岛上当贼,若是不换些功绩补过,如何能回到岸上,王矗要领人把逡岛打下来。
    他安插在逡岛的眼线传话道,徐雾那倭人妾室是个心机险诈的——毛利二琴看准了形势,权衡之后钻入了四当家的被窝,帮着他把岛上的人心又拢了起来。
    脱离内讧之后,逡岛上那群贼子,又开始动别的心思了。
    死灰复燃。
    王矗言罢,底下弟兄们脸上映着火光,亦举杯豪饮,摔碗喊道:“我等誓死追随大哥。”
    声音很洪壮,士气很高,王矗却能嗅出这中间掺杂着不忠。
    夜半时候,岛上无人安眠,皆等着天明时候,一声令下,发船攻岛。
    四遭海浪声不止,哗啦啦杂响,足已掩盖很多动静。
    终于,一名面相憨实的汉子敲响王矗的门,进屋后禀道:“大哥,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带着百余人,趁夜上了船,正往逡岛那边去。”
    “开走了哪几条船?”
    “正如大哥所料,开走了最大的三艘船。”
    果然,还是有人吃惯了这碗不干净的饭,贼心不死。
    若真叫他们投靠了逡岛,余下的这些弟兄,岂还有活路?即便有了活路,又岂能端起干净的饭碗?
    王矗望着暗漆漆的夜海,只是过了几息,却觉得漫长,他决绝下令道:“去罢,就依计划的那般,对着尾舱开火。”
    那三艘船的尾舱里事先填满了火·药,遇火即燃。
    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自己是如何把弟兄们拢到一起的,王矗话音说完,唇齿微颤,浑身寒意后知后觉——他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话说出口的。
    王矗把二当家救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少年郎。
    那么多的弟兄们,朝夕相处,明明很烦躁王矗逼他们认字,却从不说个“不”字,怎……怎这一回,他们就敢了呢?依旧没说“不”字,但却身体实诚地上了船,要去投靠另一位“大哥”。
    那汉子亦有些不忍心,低声喃喃劝道:“大哥,兴许弟兄们只是犯了一时糊涂,不若追上劝劝罢。”
    “照我说的做。”见汉子未动,王矗又怒拍案桌,吼道,“照我说的做!”
    当他们私往逡岛的时候,这份朝夕相处的情谊就是个玩笑了。
    天下熙熙为利而来,天下攘攘为利而往。
    第198章
    漫漫夜色里,几帆小舟游出不久,震天的轰鸣传来——那三艘潜逃的贼船炸沉。
    便也是此时,岛上号角嗡鸣,低沉而悠长,明明是岛上吹响,声音却天上来,盖过了海中所有的潮声。
    那几声爆炸必定惊动了逡岛,王矗只能提前出动。
    王矗顾不得感怀过往,对举着火把集结的弟兄们喊道:“弟兄们,弟兄们!”已是热泪盈眶,模糊了火光。
    只六个字:“上船,打赢,回家!”声声喊至嘶哑。
    略显破旧的十数艘中型船只,载着千余人,默然驶往逡岛。所有船只熄火静然,只能听闻风吹硬帆声,呼呼长啸,船员们摸黑凭着风向,驾船娴熟而走得不偏不倚。
    逡岛为守,王矗为攻,逡岛人多,王矗船少。
    然而,当人心不合时,打仗最怕的是“良人贾勇身先死,忠骨谁知填海水”,人人都盼别人站在前头,人人又不愿站在前头。
    逡岛上的贼人刚刚重新拢起来,心还是散的,而王矗的部下,个个都怀着一股杀敌归家的豪气,如此比对之下,岂能单纯去论攻与守、众与寡?
    人若有了念想,连下刀时,力气都能大几分。
    王矗省得逡岛的“新岛主”正卯着劲头想要东山再起,舍不得一兵一卒,肯定不愿近身相博、短刃相接。岛主如此,底下的人更是如此。
    这便给了王矗机会。
    他领着弟兄们如疯了一般,耗尽所有弹药炮轰逡岛的火器库,再领着弟兄们登岛,凝成一股,逐一攻破逡岛的土垒防守。
    新岛主犹犹豫豫,迟迟没有聚集全员迎战,手底下的人追随不久,各怀鬼胎,各为己谋。
    此战便注定了结局。
    ……
    纵使结局是好的,也并不代表过程不惨烈。
    一仗从黑夜打到了天明,登岛后又血拼到了艳阳高照。
    消息传入嘉禾屿、同安城里,裴少淮听后一怔,他知道王矗心底是个好的,有意投诚,但他没猜到王矗能够如此决绝。
    当裴少淮见到衙役们屡屡出神,总情不自禁望向衙门外时,他又明白了几分——这片长久苦于海禁的东南海滨,对于生于此、长于此的人而言,即便怨过怒过,也消不了浓浓的故土情。
    曾经的兄弟分离,一个脚埋在田亩里讨口食,一个背上行囊出海舔刀尖,往后再不会如此了。
    等到嘉禾屿增援的战船抵达逡岛时,已是斜阳西落,仗也到了收尾的时候,嘉禾卫的千户领着精兵,剿灭了余贼,彻底把逡岛这个贼窝给踹了。
    另一边的同安城里,裴少淮不同往日,早早收拾好公文,散衙归家,州衙大门紧闭。
    不单单他如此,此地周边的几个县衙,出奇地合拍,亦早早散衙闭了门。
    城门上值守的火把照旧亮着,一大勺灯油下去,滋滋往外溅,火势更大、更亮了许多。今夜城门上的火把,更像是照亮归途的微光。
    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各家各姓的老人们仍是严肃吩咐道:“哪家哪户养有狗的,给人送几斤米二两肉去,请人家把狗嘴暂且绑起来。”
    归子不听狗吠声,不是生人。
    等到夜深了,他们上了岸进了城,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匆匆钻了夜夜梦思的小巷里。
    包家屯里,包老九活着回来了,一家人抱头痛哭之后,婆娘端来一碗面,又替他收拾伤口,抹泪叫他早些歇着。
    有多少话等歇好了再说。
    “我想等着看看天明。”包老九说道,“大哥说,明朝的天明格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咱这些粗人哪懂这个,大哥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包老九神情感伤道,“早知道听大哥的,在岛上多学几个字……”
    婆娘捂住了他的嘴,道:“你是出去做生意,哪有什么岛上。”又问,“往后你打算做些什么?我在双安港码头外租了个摊子。”
    “那成,你先打点着,我去做脚夫,卖力气给你挣些本钱。”包老九憨笑道。
    月睡星沉白日起。
    两口子东一句西一句,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天明,他们看着漆黑转灰蒙蒙,又露白大亮,并无什么特别的,悉如寻常。当朝阳翻过小院墙瓦,照在了脚尖前,他们心底格外踏实。
    ……
    九洲同月,隔墙异景。有人停船登上了岸,也有人从此了无音讯。
    那些传出嚎啕痛哭声的人家,不是真伤悲,而是久别重逢的激动,真正悲痛欲绝的人家,是静悄悄的,静得连小院里的些许声响,都能误当作是归来的步履声。
    倚在门槛上等,坐在正堂里等,听着隔壁的团聚声跑到小巷外等……左等右等,等到了天明,步子越来越轻,心绪越来越重,还是不见故人归来。
    妇人红着眼蒸熟了糯米饭,盛在碗里堆成浑圆,三碗饭一壶酒几炷香,挎着竹篮牵着大儿,躲着那些欢喜的人家,低头默默去了海边。
    大儿已经知事懂事,问道:“娘,我们是去拜阿爹吗?他不会回来了吗?”
    “不是,我们去祭海……而已。”
    所有了无音讯的儿郎们,他们不是死了,而是出海了……而已。
    海边成群结队的鸥鸟,抢着去啄那弃在岸边的冷硬糯米团,妇人们来了又走,一批又一批,人比鸥鸟多。
    听说,此一战,王矗手下活着回来的人,没到五成。
    那些活着回来的人,没有提起那企图潜逃的三条船,只当他们是冲锋陷阵而亡了,这是兄弟多年最后的一点善意。
    ……
    同样没能等到故人来的,还有裴少淮。
    一连几日,他带着花雕酒、醉香鹅上了嶒岛,没能再遇见那个曾嘲笑他白话书信的书生贼子。
    裴少淮差长舟到包老九家问一问。
    当包老九听闻长舟说:“老爷差我来问,可知王先生去哪了?”包老九愣愣然摸不着头脑,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王先生是谁,我哪认识甚么王……”
    又忽拍大腿、一下子反应过来,道:“你说大哥呀,他没同我们上大船,自个划着小扁舟往北走了。”
    王矗似乎是闽北人,看来是回家了。
    长舟转述给裴少淮,裴少淮这才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只是仍惋惜没能再叙一回。
    ……
    寒冬荷池枯,风来船帆鼓。
    十二月的北风来了。
    一支支船队整装待发,满载着大庆的货物,预备出海行商。
    老百姓从未见过如此熙熙攘攘、繁华如斯的码头,若非他们住在此地、又亲手新建的港口,他们可能不会相信——双安州码头是不久前才刚刚建好的。
    船员们可以在族人的叮嘱声里,光明正大地登船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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