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姐儿和陈行辰的长女音音一岁半,承了父母出众的容颜,总是笑眯眯的,性子有些顽皮,十分招人喜欢。音音在长辈间来回穿走,小步子轻碎,每每到了人跟前就仰头道:“抱抱。”
    一点都不认生。
    尤其喜欢去找她的淮小舅。
    竹姐儿家的小子才三个月大,安安静静在襁褓里睡觉,一直由乔允升抱着。乔允升左手肘托着、右手掌护着襁褓,一边轻轻摇晃手臂,哄儿子安睡,一边同连襟们叙话,动作出奇地熟稔。
    竹姐儿和英姐儿坐在一块,离得近,见到英姐儿脸上带倦意,整个人看着有些疲惫,遂拉起英姐儿的手,细声关心问道:“英妹妹最近操劳什么,脸色似乎不是很好。”
    大过年的,英姐儿不好说太多,只道了一句:“府上老祖宗近来感了风寒,身子骨又弱了几分。”老祖宗是指陈家侯夫人。
    竹姐儿了然。
    侯夫人快八十了,去岁病了一场,皇后赐了御医看诊,只说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要好好养身子。
    人上年纪后,总是容易一日不如一日,这是没法子的事。
    自打英姐儿嫁入侯府以来,侯夫人对英姐儿这个三孙媳极好,事事都不拘着她。如今侯夫人老了病了,英姐儿自然尽心照料着。
    竹姐儿道:“英妹妹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别太累着了。”
    英姐儿点点头,应道:“竹姐姐放心罢,我省得轻重。”
    午膳时候,午宴上,各类精心烹煮的佳肴上桌。杨时月与几位姐姐坐在一块,前一瞬还在好好说话,忽而嗅了一口荤味,便止不住地想干呕,她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用手帕掩着。
    闻不到荤味才好受一些。
    杨时月心里正想着今儿是怎的了,却看到几位姐姐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眼神里饶有意味,并带着欢喜。
    她便也瞬时反应过来——似乎是缘分真的来了?
    月事迟了七八日没来,她便隐隐有些预感了,想等过几日再说,没想到今日在午宴上有了反应。
    第一回总是生疏一些的,准备得不够妥当。
    几位姐姐是过来人,见杨时月垂眸没说话,又羞又喜,不用问也明白情况了。
    莲姐儿叫嬷嬷把几样清淡的菜式换到杨时月跟前,笑着说道:“先用午膳,等一会儿回房再细说。”
    午宴后。
    英姐儿替杨时月号了脉,才收回手,莲姐儿就上前问道:“四妹,如何?”
    杨时月目光中也带着期待。
    英姐儿说道:“还早,现在号脉不准,不过从其他地方看,有七八成可能是怀了。”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不只靠号脉而已。
    又言道:“等过了上元节我再回来一趟,到时候就能号出喜脉了。”
    几位姐姐皆是欢喜,纷纷同杨时月说平日要注意些什么,杨时月轻抚肚子,连连应着。
    裴少淮抱着外甥女音音,原在外头与几位姐夫叙话,被几位姐姐叫进来,他见姐姐们神采奕奕,皆是一脸欢喜,一时不明所以,遂笑着问道:“姐姐们叫我进来,是有什么好事吗?”
    屋内的光柔和,映得所有人的眉眼都弯弯顺和。
    裴少淮见妻子的手搭在肚前,又觉得妻子身上好似多了些别的气质,晃一下,忽然明白过来。
    他要当爹了?
    他要当爹了。
    裴少淮同前几日一样,欢喜到傻傻定住、愣住,两世生来为人子,今朝喜讯为人父,仿佛是自二十岁以后,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与以往有很大不同。
    曾经沉寂过的,不敢贪想的,在一个个平凡的日子里,一点点弥补和实现着。
    他无疑是期待的。
    “瞧弟弟这样子,像是高兴坏了。”姐姐们打趣他道。
    裴少淮这才回过神来,又闻四姐叮嘱道:“这段时日,你要好好照料时月,不得莽撞行事……你先同弟妹说话罢,一会儿出来你姐夫有话要同你说。”
    裴秉元、林氏不在京都,几个姐姐少不得要多操心些,虽知他是个做事稳重的,但也怕他年轻不经事,有不通不懂的地方。
    莲姐儿言道:“好了,咱们先出去,让他们小两口说说话罢。”姐姐们纷纷起身离开。
    裴少淮坐到妻子身边,夫妻依偎在一起。裴少淮抱杨时月时,双手张开,宽袖展落,他再缓缓合上双手,原本是寻常的一个动作,却因为太过小心翼翼而显得生硬。
    杨时月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臂膀就不敢多动一动。
    “官人怎么跟个木头人似的?”
    成婚后朝朝暮暮,杨时月知晓丈夫的性子——大事上镇定自若,私事上,越是在意,越是有些手足无措,显得“木讷”。
    “有……有吗?”裴少淮应道,“四姐叮嘱我好好照料娘子。”
    “那也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杨时月心里又喜又暖,道,“官人同往常一样就好了。”裴少淮平日里就够温和谦谦了。
    “嗯嗯,听娘子的。”
    裴少淮前世年岁小,未曾了解过怀孕生子的事,属实是一窍不通,只晓得注意日常饮食、多走动走动、保持欢愉这些宽泛的理论。在此事上,几位姐姐比他更有话语权,裴少淮遂问道:“四姐都叮嘱了什么?”
    杨时月把午宴上,再到屋里号脉的事都同丈夫说了,言道:“四姐叮嘱我头三个月要好生歇着,后面则要多出去走动走动,透透气,不能整日闷在府上,平日里不可吃得太多。”
    裴少淮的手扣着妻子的手,就这样静静坐着不说话,也感觉很好。
    虽是喜事一件,但因为还没有号出喜脉,又未满三个月,小两口和几个姐姐没有声张此事,只裴家和杨家小范围知晓了。
    ……
    从大年初五开始,裴少淮就开始忙着到诸位恩师、座师府上送礼拜年,坐下来略聊上一二个时辰,以表敬意。
    可他拜访张令义时,在张尚书府待了整一日,早上辰时登门,晚上入夜时,才准备登车离开,在书房里谈话谈了一整日。
    不外乎还是开海的事。
    裴少淮要行动了。
    出门时,张令义将一折子递给裴少淮,言道:“一切按照小裴大人想的去办,本官必定全力相助。”
    裴少淮心诚道:“门生谢座师相助,这段时日就先委屈座师了。”
    “小裴大人这是哪里话。”张令义笑道,“你这法子好,托你的福气,让我能在家里多歇息半个月。”
    裴少淮再作揖行礼,拿着座师的告假折子回去,心中已经酝酿好话语,只待春节后入宫面圣。
    ……
    年后,百官回到各自衙门,操办公务。
    早朝后,裴少淮到乾清宫前,请值守的内官传报,求见圣上。
    今日,他是有备而来,要想顺利开海,最重要的是先说服皇帝,让皇帝下定决心推行。
    再逐一排除万难。
    “裴大人,陛下有召,请。”
    裴少淮尾随进入御书房,皇帝见他进来,暂且撂下笔,问道:“小裴爱卿,你有何要事禀报?”
    裴少淮行礼后应道:“微臣受张尚书之托,替他来呈告假折子。”
    皇帝这才想起,无怪今日早朝没有见到张爱卿。
    萧内官走过来接过折子,皇帝粗略阅过,喃喃自语道:“张爱卿竟要告假半月之久……”
    裴少淮接过话头,说道:“张大人说,府上不和不安,出现诸多弊端,已经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遂告假亲自操持此事,请圣上恩准。”
    “哦?裴爱卿好似知晓张爱卿的家事。”皇帝多了几分好奇,“你说与朕听听。”
    “事情要从张尚书的两个远房孙子说起。”
    “远房孙子?”皇帝问道。
    听说过远房亲戚,还没听过远房孙子的。
    裴少淮解释道:“张尚书说,都是姓张,论起来确实有些亲戚关系在,按辈分算下来,这两人管张尚书叫爷爷。”
    “你继续说。”
    “这两个孙子一个在顺天府北边,一个在东边,年年都会长途跋涉来一趟京都,到尚书府拜见爷爷,回回都不会空着手来,地里的瓜果、山上的野味、河里的鱼虾,带了不少当作礼件。张尚书念在同属一姓,他们瞧着又朴实无害,长途跋涉跑过来一趟,实在不容易,觉得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所以高高兴兴收下他们带来的礼物,好生招待他们。等到他们回去的时候,张尚书从京都城里买了许多东西,什么布匹腊肉酒酿,应有尽有,还给了他们不少银两。他们说归途遥远,行路不易,张尚书又给他们备好了马车,送他们出城。”
    皇帝点点头,赞许道:“尽己之力扶持族人,张爱卿有大胸怀。”
    在大庆,出头之后善待族人,是个很好的名声。
    “可张夫人不愿意了。”裴少淮道。
    “张爱卿身在兵部,竟还是个惧内之人?”
    “微臣觉得师母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你说说看。”
    裴少淮继续道:“自打有了第一回,这两个孙子便年年都来,一开始还带些山中野味,到了后头尽挑些集市上卖不出去的瓜果,说是自家辛苦种出来的,精挑细选才敢带过来。不仅如此,村里别的人家见到他们得了好处,也纷纷效仿,硬是改了族谱,加了几笔,和张尚书家攀上了关系。”
    听到这里,皇帝才明白了几分意思,顺着裴少淮的话往下说,道:“张尚书好面子,依旧让他们个个满载而归,于是每年都是一笔大开销,府上不堪重负,所以他的夫人不高兴,同他闹了起来?”
    “皇上圣明。”裴少淮继续卖关子,说道,“若只是如此,张尚书也用不着告假半月。”
    “还有后话?”
    皇帝示意裴少淮继续讲,显然他听进去了几分。
    “这其中一个孙子,见尚书府杂物房里有许多旧衣物,就恳求张尚书把旧衣物送给他,张尚书没多想,答应了。结果这孙子不单单带走了旧衣物,还偷走了张尚书的一套旧官服,回到乡里,穿上旧官服逞能,打着尚书府的旗号四处耀武扬威,为非作歹。乡里百姓见了官服,以为是真,只能忍气吞声。”
    皇帝道:“这孙子是真孙子。”又问,“那另一个孙子呢?想来也有故事罢。”
    “这另一个孙子真不是孙子。”裴少淮道。
    第125章
    皇帝原是一时好奇,想听听张尚书的家事,结果愈听愈觉得裴少淮的话中有话。
    这不,如他所料,另一个孙子也有故事。
    只闻裴少淮有条不紊地说道:“住在城东边的这个孙子更是肆意妄为,嘴上说着奉尚书府为祖辈,面上十分敬重,背地里却做些抢杀掳掠的贼事。每年岁末,尚书府田庄里的粮食,都会经由城东一带,一车车运送回京都里,这孙子摸清了中间的门道,仗着自家就住在城东,起了歹念。于是乎,这孙子在尚书里装得很是正派,可一回到乡里,立马换了一幅嘴脸,穿上了贼服做起了贼事,带着族人专程埋伏在尚书府车马必经的路上,打劫张尚书家的粮食。”
    皇帝愈发觉得听故事听到了自己头上,并未生怒,而是若有所思,问道:“这当真只是尚书府里的家事?”
    “回陛下,确只是张尚书的家事。”裴少淮行大礼道,“微臣惶恐,言语中若有不当之处,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并不计较,言道:“小裴爱卿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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