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当值结束,裴少淮与同僚交接后,收拾好篮子出宫回府。
    他在宫门外遇见了燕承诏。
    这回是裴少淮先打招呼:“燕缇帅不是时时在值吗?怎有闲暇出宫?”他与燕承诏之间虽不算好友,但至少合作过,打声招呼还是应该的。
    燕承诏素来骑马,今日却备了马车,车帘布颜色低调,裹得严实。
    燕承诏见是裴少淮,遂应道:“在值也分宫内在值和宫外在值,南镇抚司的人只要还活着,就算在值。”
    裴少淮心底暗自诽谤,偷溜出宫还说得这么名正言顺,又想,南镇抚司真是好呀,活着就能算工时。
    他寒暄问:“燕缇帅这是准备去哪?”想到燕承诏不是普通人,不能像寻常人一样寒暄,裴少淮又抱歉道,“是我失语了,我不该打听的。”
    “我去听戏。”
    半晌,燕承诏出于礼节,客气多问了一嘴:“裴大人要一块去吗?”
    这位神秘的燕缇帅唯一的喜好就是听戏,裴少淮岂好意思跟着去打搅,应道:“家中还有琐事,恐怕要辜负燕缇帅盛邀了。”
    二人作别,各上了各的马车。
    ……
    几日后,裴少淮梳理完当值掌记的文稿,将之缩短至一千余字,整齐誊抄后,送去翰林院交差。
    只有侍讲学士、大学士过目后,这篇纪实才能归入典藏。
    邹侍讲的衙房一如既往地整洁,旧书卷的尘土味中掺着浓浓的墨味。
    邹侍讲在读稿,裴少淮静待一旁,半刻钟不到,邹侍讲颔首道:“叙事清晰,用词精准,无需再改矣。”
    在他这是过关了。
    裴少淮接过文稿,道:“那下官再呈文华殿沈阁老审阅。”
    裴少淮告辞正欲离去,却听到邹侍讲挽留,并请裴少淮坐下,有话要谈。
    邹侍讲问道:“听闻裴编撰曾在江南游学,是不是曾在苏州府见过家父?”
    他猜到了。
    裴少淮先是一愣,而后笑笑如实道:“下官南下游学时,确实常去苏州府城南与邹阁老相叙,受益匪浅,终身受用。”接着问道,“不知侍讲大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得到确认后,邹侍讲脸上多了几分喜意,他解释道:“裴编撰在朝堂上所谏、所推行的银币新政,我听出了几分家父的痕迹,故有此猜想。”
    裴少淮了然,知父莫若子,他的谏言确实深受邹阁老影响,被邹侍讲认出来很正常。
    邹侍讲脸上喜则喜矣,眼眸里的情绪却很复杂,有庆幸也有遗憾惭愧,他接着道:“父亲遇见一个能听得懂他的见解,与他长谈阔论,相互商榷的人,必定很是欣慰高兴罢?”他指的是裴少淮。
    裴少淮并不知道邹阁老和邹侍讲父子间发生过什么事,所以他只静静地听着。
    邹侍讲倾述道:“若非我不才,无心于钱币税例之道,长久学无所成,父亲也不至于这样早早告老还乡。”
    他讲了许多旧事,裴少淮拼拼凑凑听了明白。
    原来,邹阁老曾一度把儿子当作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不管是科考为官,还是户部税例,邹阁老都仔仔细细教予儿子,不落半分半毫。
    然而邹侍讲无心于此,亦不精于此,几年下来身心俱疲,而收获式微。在邹侍讲看来,父亲是严格的。
    邹侍讲言道:“彼时楼宇兴刚任首辅,气焰正盛,父亲身为次辅处处被打压,每每想谏言新政都被楼宇兴一口驳回,朝中支持父亲的人日渐减少,唯昔日提拔的门生们与其坚守着。”
    “最令父亲伤心的是,他最为器重、花最大心思培养的门生,在官居户部尚书以后,竟然把整个户部的老官员一一换走,带着户部倒戈,投靠了楼宇兴河西派。”
    “看着曾经一点点构建起来的户部入了楼宇兴之手,门生背叛,我又正巧此时向他坦明心迹,言说无心于弯弯绕绕的银钱税例之道……”
    “父亲隔年满甲子,当即向圣上请辞,致仕归野。”
    “是我太过不争气,辜负了父亲所望,学无所成……”
    裴少淮能想象到当时的形势——党争落于下乘,皇上器重不够,又遭遇门生背叛……既然一腔孤勇无处可施展,又后继无人,何须再苦苦挣扎?
    学问是要代代相承的,一代传一代才能越来越厚重。
    天下壮举很少是一代人就完成的,而是积代之功。
    断了传承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邹阁老放弃了。
    裴少淮很难想象,在他眼中那样洒脱而超然于世的南居士夫妇,在儿子眼中竟是一对严父严母。可仔细一想,又觉得正常——多少人可以待别人的孩子以温和,唯独对自己的孩子严厉,想把自己所有学到的都传给孩子。
    邹侍讲看着裴少淮,言道:“裴编撰能让父亲所设想的事付诸于行,父亲知道了必定会欣慰欢喜。”他又讪讪自嘲道,“说来也可笑,是我本事不够,辜负了父亲的培养……这样说来,我该谢谢裴编撰才是。”
    邹侍讲似乎觉得父亲对他失望透顶。
    只怕这对父子间,也是有些误会在的,裴少淮劝慰道:“为儿者知晓父亲用心良苦,故曾尝试刻苦研习户部之道。而为父者知晓儿子真正喜好后,不再强求,殿前请愿留儿子在翰林院研习史记……如此相互着想,又哪来的辜负与不辜负?”
    裴少淮建议道:“依小子看来,若说辜负,也是这些年让误会辜负父子真情。”
    邹侍讲眼睛亮了亮,人迷了眼时,最是容易连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他喃喃道:“裴编撰说得在理,是我顾虑想岔了。”
    想通这一点后,邹侍讲情绪有些激动,许久才平复下来。
    邹侍讲道:“我还有一事冒昧,想要裴编撰一个承诺。”
    “大人请说。”
    “未必要与河西一派为敌,但请裴编撰至少不要与河西一派为伍。”邹侍讲认真道,“父亲已经遭受过一次背叛了……”
    上一回是致仕,再来一回只怕会致命。
    裴少淮想都没想,应道:“我答应侍讲大人。”
    ……
    ……
    秋日天晴朗,难得好风光,裴少淮这日出来办公事,办完后打算去贺相楼用餐,抄近道路过一处偏僻的戏园子。
    正巧赶上了一场“闹戏”。
    几个粗使的婆子挟着一个美貌青衣从戏园子里出来,牢牢掐住青衣的关节不让她动弹,把她架上了马车。
    戏园子里的其他人欲上前阻拦,却敌不过那群男家仆。
    裴少淮看了看马车和家仆的衣饰,问长舟道:“这些好似是安平郡王府的人?”
    “是安平郡王府的。”长舟一口咬定,“那个马夫我认得。”
    裴少淮瞬时萌生猜测,几息之后,对长舟道:“长舟,你骑马速速去南镇抚司衙门传个话。”
    第118章
    裴少淮不知燕承诏今日是宫内在值,还是宫外在值,他想到南镇抚司是何等细微严谨的一个衙门,必有一套传递消息的路数,遂取下令牌递予长舟,又言:“叫锦衣卫告诉他们的头,只道戏园子出事了。”
    裴少淮不知这青衣是燕承诏的私事还是公事,但郡王府的人动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我省得了。”长舟跨上黑马,一袭而去。
    戏园子那边,青衣被马车带走,郡王府的男仆仍团团包围戏园,封锁出入。
    裴少淮不便插手太多,能做的唯有如此,踱步离开了。
    ……
    驰马疾如风。
    燕承诏没有去戏园子,直接回了郡王府,神色冷冷,似是透着一股寒意,他一路走进正堂坐下,下人们无敢上前拦阻。
    不一小会,老王爷过来了,看着中堂里冷中带怒的燕承诏,惊讶他这么快就知道并赶回来了。
    短短数年间而已,老王爷已苍老了许多,身上少了从前那份说一不二的威势。
    他手里牵着王府世孙,三四岁的样子,身着锦衣。小孩子看到陌生而板着脸的燕承诏,有些惧怕,拉着祖父的手躲在门后,不愿意进去。
    老王爷抱起孙子,生硬挤出了个笑脸,走过去和燕承诏并排坐下,一边轻摇哄着孙儿,一边说道:“知道你公事繁重,不容易回来一趟。”
    又言:“后厨在准备晚膳了,晚上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燕承诏瞥了瞥父亲,看到他如寻常老人一般哄带孙儿,一时不知这样平和的语气,究竟是说与谁听的。
    燕承诏手指修长,但每个关节处微肿,添了几分力道,他的手置于太师椅把上,只动了动指末,青筋凸起。
    老王爷把孙儿从膝上抱下来,哄着道:“这是你二叔,快叫二叔。”
    分府之后,燕承诏不是没回来过,只不过每次都像例行办事,从不久留。
    小孩子本就胆小,加之对这位二叔陌生,只紧紧抓着祖父的衣袖不撒手,不敢离开祖父半分。
    燕承诏看着懵懂无知的侄子,暂且忍住没让一腔怒气爆发,却也没能有什么好脸色。
    老王爷哄着,那小孩才抬眼盯着燕承诏,小声怯怯喊了一句:“二……二叔。”
    “这就对了,这是小举的二叔,不用害怕。”老王爷喜笑颜开,又道,“小举平日里不是喜欢玩木刀吗?快去把你的木刀拿来给二叔看看,改日叫你二叔带你去镇抚司衙门玩,你看你二叔这柄绣春刀多气派。”
    小孩子得了祖父的许肯,刚落地便一溜烟跑出去了,不知会不会把木刀带过来。
    绣春刀鞘镌刻着纷繁的纹路,愈显得把在上面的手森冷。
    老王爷喃喃道着:“小举自幼养在我身边,平日最喜欢舞刀弄枪,眼下虽胆小一些,长大以后就好了……”
    燕承诏怒意溢出,问道:“人呢?”
    老王爷怔怔望过来,他不能容忍次子敢这般对他说话,从进门到现在甚至没喊一句“父亲”,怒从中来,手掌拍在茶案上,震得茶水晃荡溢出,言道:“我百般为你着想,帮你把缺漏堵上,就换得你这样同我说话?那不过是一个略有几分姿色的戏子而已,值得你这般与家人干戈相对?”
    鼻息炙热,胡须颤颤。
    老王爷又道:“择婚有令,滥妾有罚,倘若被人知晓你无视宗室婚法,擅自外养女乐,万一再有了花生……你就不怕朝中言官上折弹劾你渎乱天潢、渎乱宗枝、玷污名器?”
    皇家宗室成婚纳妾不是儿戏,有祖训宗文,要选良家女子,奏请封号,候有成命,方可成婚。
    若是不奏不请,私收女子,诞下儿女皆为“花生”。花生无爵,不登玉牒,不入宗室版图,视为庶民。
    还容易被言官参本,指责其品行不端。礼科的给事中们可都天天盯着这些事。
    “你就不怕因此失了圣眷、失了权柄?”老王爷声声问道。
    安平郡王府这一支,唯独燕承诏手里还留有兵权,深得皇帝圣心。
    王爷老了,世子不长进,世孙又还小。
    “劳父亲还惦记着孩儿的婚事。”燕承诏讽道。
    燕承诏年已二十五,这般年纪尚未成婚实属少见,若非他身为南镇抚司缇帅,护卫圣前,不知会有多少难听的流言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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