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自杨府回来,下车后匆匆,只想赶回院里,喝几盏晾凉的茶水,解解一身的热气。
    岂料被少津半道拦下了。
    “大哥向来行事稳当,今日缘何匆匆,莫非在外头……被人欺负了?”
    “好你个少津,是课业太少,还是文章不够,竟有闲暇故意在此打趣长兄。”
    裴少淮口干舌燥,急着回去,只道:“改日再找你算账。”
    瞧着大哥步履匆匆又有些轻快,裴少津笑笑,心道,大哥少年时就步伐沉稳,生性老成,今日的场景反倒更有几分少年气。
    又喃喃自语道:“看来大哥守住了‘最会送礼’这个名号。”
    ……
    休憩两日后,裴少淮回到翰林院,先是邹侍讲找到了他,与他在衙房里闲喝了一盏茶,了解裴少淮的基本情况。
    邹侍讲的衙房里放置了很多古籍、文稿,比任何人的衙房都要多,偏又摆得整整齐齐,一叠叠一屉屉,纹丝不乱。
    不管是衙房摆设,还是身上衣着,邹侍讲都是一个很朴素的人。
    裴少淮想起,邹阁老说过,他儿子是一个很纯粹的读书人,对史料史记执着且沉迷,可以坐得下来慢慢编修实录史书。所以邹阁老当初婉拒了皇帝给儿子升官——邹侍讲无心于此,也不善于此,让他留在翰林院里写写书就很好。
    故此,裴少淮没有同邹侍讲提及江南的事情,只纯粹探讨学问、见解。
    邹侍讲道:“你的笔力很稳,整理出来的文稿简洁易懂,这很好。从今日起,你可以正式参与编修名录了,每月的任务是十卷旧典,你可以自己安排时日,月末将文稿交过来即可。”
    “是,下官省得了。”裴少淮应道。
    随后,裴少淮主动找到何侍读,要求将自己名字填入到掌记轮值的名录中,参与轮值。
    何侍读还是那副体贴亲和的面孔,劝道:“你入翰林才不过一个月,无需这般急做这些琐事,你若是觉得过于空闲,不若我给你安排个讲授经书的任务,也好多结识些同僚。”
    裴少淮心中冷笑,琐事?编撰的两大主要任务在他口中竟是琐事。
    再者,他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且不论他学问如何,入朝给其他官员讲授经书,只怕不是结识同僚,而是得罪同僚。
    “下官资历尚浅,恐不能胜任讲学。”裴少淮也不同他演那假惺惺,直言道,“下官是圣上钦点的编撰官,便当行编撰之职,若长久不当值掌记,恐怕不妥。”
    只差“请侍读大人按规矩办事”这一句没有说出口。
    何侍读这才省得,裴少淮不是肚中只有些空头辞藻的贵族子弟,事已至此,也唯有应下的份。
    只堪裴少淮开始在天子跟前露面了,后面又任给事中,就不是他一个侍读可以管辖、掣肘的了。
    “劳烦侍读大人了,下官告退。”
    入朝当值掌记,三日一换,很快便轮到裴少淮了。当值这一日,裴少淮穿上一身新洗净的官服,卯时初便候在翰林院大门外,等待内官过来领他入宫。
    该注意事,该准备的物件,裴少淮都逐一过了一遍。当值掌记,最重要的是写得要快、记得要全,不能有疏漏。
    当值从早朝开始。上朝,也叫御门听政,安排在太和殿里。
    太和殿偏门后,放置有一张不起眼的矮桌,裴少淮盘坐下来,将笔墨纸砚归置好,开始研磨墨汁。要说这掌记,最忙就是上朝的时候,若是不巧遇到两派唇枪舌战的时候,更是恨不得身长六臂。
    裴少淮听写还算敏锐,倒也不紧张。
    早朝听政准备开始了,有一个人走进来,见到伏在案上的裴少淮,显然愣停了一下。
    裴少淮闻声抬头,也愣了一下,是老熟人——燕承诏,好久没见,万没想到在偏门的角落里遇见了。
    他没穿镇国大将军的武官官服,穿了镇抚司的飞鱼服,看来并不打算上朝。
    为了缓解尴尬,裴少淮主动问道:“燕缇帅今日也当值?”他并不知晓镇抚司有没有当值一说,完全是脱口而出。
    又问:“你们当值也在偏门这里?”
    若是来抢地盘的,裴少淮可不能让,这个位置听朝听得最清楚了。
    燕承诏冷冷的,若有若无应了一句“嗯”,半晌,仿佛是忍不住了,才张嘴解释一句:“南镇抚司没有当值,任何时候都是在值。”
    裴少淮“哦”了一声,道:“真是辛苦啊。”
    只消不是过来赶他走的,一起在偏门这里值守,也没什么。正想着,开朝了,裴少淮开始忙碌起来。
    早朝过后,裴少淮收拾文稿,发现燕承诏不知何时已经不声不响走了。
    皇帝已经起驾回乾清宫,裴少淮亦带着东西,在内官的引领下来到乾清宫御书房。
    他掌记的地方在御书房偏房里,若是中途内官突然传他出去用膳,便说明接下来的话他不能听。
    今日前来御书房议事的臣子不多,等臣子们都告退了,离皇帝午膳还有些时辰。
    “裴编撰,圣上召见。”萧内官过来传话道。
    皇帝知晓裴少淮今日第一次过来当值,特意召见他。
    裴少淮赶紧起身,掇拾平整官服,扶了扶乌纱帽,随萧内官入殿觐见。
    “臣,叩见圣上。”
    “平身。”皇帝笑盈盈夸赞道,“今日仔细端详,爱卿果真是文气兼正气,与你写的文章一般无二。”
    “圣上过誉了。”
    皇帝今日穿了一身居家的曳撒,布质纹路仍显贵气,但多了几分亲和,加之衣袍是最常见的蓝青色,更让人觉得像是寻常长辈。
    一开始,皇帝只问裴少淮在翰林院感觉如何,今日掌记可应付得过来之类的。
    裴少淮一一应答,原有的一丝紧张渐渐散去,显得应对有度。
    而后皇帝转入到正题,说道:“你的殿试文章,朕看了许多遍,朕以为发生民患,不仅是当地官衙治理无能,还有朕的失责。”
    裴少淮对皇帝了解尚不足,瞬息之间,他应道:“臣不敢。”
    “朕今日召你,是想听少年真言的。”皇帝顿了顿,继续往下道,“朕观你的文章,对于百姓耕地之策,限于殿试时长,只概要写了几句,似乎还言之未尽。如今大庆朝内,屡屡出现数百倾乃至数千倾的大皇庄、官庄,反倒是黎民百姓无地可耕,此事与民患相结合,你如何看?”
    裴少淮没想到,第一次当值就受到了天子策问。
    眼下不再是做文章,是要谈真知灼见的。
    且裴少淮留给皇帝的第一印象是大胆敢谏,才得了给事中一职,今日畏手畏脚、犹犹豫豫反倒不好。
    这个问题裴少淮和邹阁老聊过不止一次。
    他应道:“回禀陛下,个人田庄阔大无界,良民逼为佃农,厚私囊而薄国库,富豪武而损黎民,此弊害无需微臣多言。”
    明明知晓利弊,为何还是允许皇亲勋贵、高官豪武手里攥着那么多庄子田地呢?甚至臣子有功时,赏赐几个庄子已经成了常态。
    皇帝纵是想动这些庄子,也要斟酌如何应对朝中群臣起乱。
    与其说是问对策,不如说是找个什么理由,才能合理把臣子手里的田庄给要回来,再分给百姓耕种。
    裴少淮道:“太祖建大庆朝之初,赏赐田庄,乃因国库不盈,用田地之收抵官员俸禄也。”
    天子的国库银钱不够,又要给皇亲、臣子发俸禄,只能把这份压力转移到“田地”上——大庆之大,多的是田,产出的即可折算为俸禄。
    皇家嫡系必封王,嫡系再出又封郡王,郡王之下还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皇家里多的是靠生儿子向天子讨田庄。
    几代之后,土地兼并的问题便开始显露出来。国库依旧空亏,可以赏赐的田地越来越少。
    裴少淮言下之意,想要解决问题,还要从一开始斧正。
    皇帝听后,笑笑不语——不给皇亲勋贵们赐田地,而给他们发俸禄,国库的这笔钱从何而来。
    半晌,皇帝才道:“爱卿可有充盈国库之策?”并不抱太大希望。
    裴少淮应道:“天下之大,非大庆而已,税例营收,非农税而已,陛下在松江府、太沧州开海,不正有此意吗?”
    “爱卿觉得此道可行?”
    裴少淮知晓皇帝今日找他相谈,不过是闲谈,并非真会直接拿主意。
    毕竟他只是一个刚入朝的小官。
    于是裴少淮应道:“回陛下,直觉为虚,记录为实,码头往来船只既有记录,便可盘算。”
    “善。”皇帝若有所思。
    至于皇帝会如何作为,自还会再找大臣商议,以裴少淮目前的身份,也唯有靠着“胆大直谏”能说这几句。
    国库充盈了,皇帝做事才有底气。
    百姓有田地了,饱腹之后,才能谈教化。
    若是张口闭口只谈百姓,不谈国库,要何等贤能的君主才能听得下去?
    正好此时有大臣前来求见议事,今日就聊到这了,皇帝让裴少淮暂且退下。
    回到位置上,裴少淮的手心里全是汗。
    第104章
    裴秉元既已从太仓州出发,月余便能回到京都,伯爵府这边选定吉日,也开始忙碌起来了。
    纳采、问名、纳吉皆已办妥,只差纳征,便可定下婚期矣。
    纳征,即下聘礼。
    林氏暂缓纳征,同裴少淮卖关子道:“你父亲很快就能回到京都了,待他回家后,再下聘礼也不迟。”
    聘礼是早早备好了的,足有一百八十八抬,林氏近日来来回回查点了好几遍,还叫人逐一抬起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看够不够压担,只怕礼轻了。
    有金银珠翠首饰,也有绫罗绸缎,近半是去岁特地从太仓州带回来的。聘礼抬数是定下的,不能逾矩,只好在品类上下功夫,每一样都精挑细选。
    林氏对儿子道:“不能因你得了状元,壮了名声,就薄了聘礼。”想到杨夫人早时那样看重裴家,林氏如今也要敬重回去。
    “孩儿省得。”
    等到裴秉元归来,裴少淮才知晓母亲缘何暂缓纳征——她特意让裴秉元随船带了几株红珊瑚树回来。
    林氏挑了两株匀称光润的,叫人安上玉质底盆,心满意足装入了第一抬聘礼盒中。
    裴秉元一路风尘仆仆,归府后首先入祠堂看那块“三元及第”匾,久久仰望着,没有激动轻狂,也没有老泪横生,而是多了一份释然。
    他十六岁中秀才,往后蹉跎二十余年,望眼欲穿的功名和荣耀,他的长子在十八岁的时候夺了回来。
    他庆幸自己没有蹉跎下去。
    几日后,伯爵府全副执事,一路锣鼓喧天,抬着沉甸甸的一百八十八抬礼盒前往杨家下聘,添上举灯笼、举牌子的队伍和几班乐细,整五六条街都没能摆下。
    识货的勋贵们心里一盘算,这样抬抬压担的聘礼,就是公府侯府也未必有这般阔气,才后知后觉——裴家早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勉强维持体面的伯爵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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