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一遍,翻回去,从头再来,如此反复三遍之后,便到了下堂的时候。
    曹夫子道:“回去将今日学的,仔细背下来,明日我要考校。”
    如此反复。
    这“包本法”的精髓便在于,趁学童小的时候,先教他们把四书五经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等到年岁大些,再慢慢讲解含义,年岁愈大,领悟愈为深刻。
    倒不是曹夫子敷衍了事,在大庆朝,各家学堂私塾,教导幼童时,皆盛行此法。他们觉得,学童年岁小,讲了也不甚明白,倒不如先背下来,把底子打牢,再慢慢消化。
    对于此法,裴少淮谈不上反对或是支持,既然盛行,自有它的用处。那县试、府试里,所考的帖经题,不就是要考生一字不差地将原文默写下来吗?这是科考路上的必备技能,总归迟早都是要背的。
    不过,对于摇头晃脑读书,两兄弟都不甚喜欢。
    津哥儿道:“每次扯着嗓子喊,便觉得自己像那屋顶上的公鸡,声声啼叫喊得日头升天。”
    淮哥儿则道:“我倒觉得自己脑袋像那婆子浆洗衣物时用的棒槌,邦邦直敲撞得头昏脑涨。”
    声声啼叫喊得日头升天,邦邦直敲撞得头昏脑涨,好巧对仗了。
    可兄弟俩有甚么法子,若是不摇不晃,曹夫子便会说他们体态不端,还要挨手板子。
    这日,曹夫子又在课堂上考校他们背书,背《论语》公冶长篇。
    裴少淮先背,虽略有磕绊,但总算是背全了。
    轮到裴少津,句子停顿显然不如裴少淮,但背得又快又流利。
    裴少淮心里自嘲,刚穿过来时,还曾想是不是要藏拙,免得被人发现过于聪慧,视为妖孽。如今看来,哪里用得着他藏拙呀,在真正的“妖孽”面前,他也就仗着自己是个“老妖怪”,才不至于太逊色。
    津弟这记忆力,是真的没得说。
    而且还特别用功。
    正当裴少淮略开小差之时,忽听闻曹夫子道:“你且停下来。”
    津哥儿背书声止。
    “我方才让你背哪一篇目?”
    “回夫子,公冶长篇。”
    曹夫子又问:“你背到哪了?”
    津哥儿想了想,才吞吞吐吐应道:“雍也篇。”并默默伸出手,准备挨一尺子。
    原来,他背得太快,不知不觉,竟背到了公冶长的下一篇。问题在于,曹夫子还没有教他们雍也篇……
    曹夫子并没有打津哥儿手板子,而是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想,哪里出了问题,又问道:“你还背了其他哪些篇目?”
    只见津哥儿缓缓从书案上拿起了论语第二卷书。
    一旁的淮哥儿目瞪口呆,深受打击,第一卷还没学完,津弟就已经背到第二卷了。
    津哥儿发现自己拿错了,放下,又缓缓拿起了论语第三卷书,道:“已经背到第三卷卫灵公篇了。”
    淮哥儿:……
    淮哥儿沉默了,夫子也沉默了。
    “昨夜吃坏了肚子,不然,理应背到季氏篇了。”
    淮哥儿只想冲上去,捂住津弟的嘴,道:“我的好弟弟,你说得已经够多了,快放为兄一条活路罢,兄弟之间,不必内卷。”
    当然,这是玩笑话而已。裴少淮只觉得,读书科考果然不易,这世上势必不止津弟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天才,若想出头,他只能再勤奋些,既要发挥自己的长处,亦要弥补自己的短处。
    果不其然,下堂的时候,曹夫子对淮哥儿说道:“你若有余力,也接着往下背罢。”
    “是,夫子。”
    夫子走后,两兄弟留在书房里完成课业。
    “津弟好狠的心,自己夜里偷偷勤勉也就罢了,还叫夫子看出来,把我也拖下水。”淮哥儿伸伸懒腰,佯装抱怨道,“看来我今晚是要挑灯夜战到天明了。”
    兄弟二人自幼一同读书,习惯了开玩乐,于是津哥儿打趣道:“待我回到院里,叫小厮给大兄送些灯油过去,免得大兄明日浑说灯油不够,战不到天明。”
    “好你个津弟,原是你没藏拙,连累了我,如今还好意思拿我取乐。”淮哥儿又道,“往后遇到不懂意思的字,休要再问我了,你自个儿去找曹夫子罢,看他说不说与你听,兴许他会叫你赶紧背章句集注,哈哈哈……”
    兄弟二人就这般打打闹闹,回到了各自的院子。
    自这日以后,曹夫子上课陷入了一个怪圈子——
    他才做好了课教计划,淮津两兄弟:我们已经学完了。
    叫他不得不好好考虑,应当如何去教这一双兄弟。
    ……
    ……
    翌年秋闱,又出桂榜,果真如裴少淮记得那般,姐夫徐瞻此次发挥出色,居正榜第一,得解元。
    又逢莲姐儿为徐瞻生了一子,取名徐言归,双喜临门。那徐夫人更是逢人便夸家中一对儿媳,都大方得体,做事稳重,心思通透,使得家宅和睦,一双儿子能安心读书,方能取得如此好名次。
    再说景川伯爵府。
    姑爷高中,女儿生子,本应是可喜可贺之事,但裴家没有庆贺,府上气氛反倒有些压抑。只因裴秉元也一同参加了今年的秋闱,结果再次落榜。
    今年,他分明觉得自己答得比以往都好,怎还是不中?
    裴秉元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如往常一般,甚至张罗着要去同女婿贺喜,可家里人都看得出,他心中很是郁郁,落寞得要紧。
    裴少淮唏嘘,心道,父亲多年不中,必定是文章火候不够,可这把火候如何去补,并非多读书或是多背书便可燃起……或是天赋,或是时机,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便是科考的残酷之处。
    几日后,亲家徐大人前来伯爵府拜访。徐大人在国子监任司业两年后,调至礼部,如今已是鸿胪寺卿[4],官四品。
    受圣上重用。
    徐大人朝中事务繁重,能抽出时间,亲自前来,自当是有紧要事。
    餐宴上,几盏下肚,徐大人才对裴秉元道:“亲家,前几日,我那国子监有位旧友,说是今年贡监出了些小差池,少了一人,若是把名额放下去,又怕下面的各州各府争抢,于是找了我。”
    随后的话,徐大人便不说出口了。如此明了,又岂会有人听不明白?
    说是出了差池,实际,恐怕是徐大人费了好些功夫,才拿到的入学名额。
    贡监,即向朝廷进贡人才,自国子监毕业之后,亦可为官。虽起点低了一些,但毕竟是一条入仕之道,许多未中举的秀才,都排着队等贡监名额。
    如此机会,换作他人,自是一口应下了。
    可裴秉元举盏的手定住了,神色迟疑,久久都未开口。
    第14章
    裴秉元将那盏酒一饮而尽,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我都这个年岁了,还挤进国子监,同那些少年郎一块,恐怕不合适罢。”
    多少老廪生,五十余岁才排到贡监名额,进入国子监。裴秉元如今尚未满四十,比他年长的大有人在,哪里说得上不合适呢?
    不过是他脸皮薄,临时起意,找了个由头罢了。
    “无妨无妨,此事也不急着马上就定下来。”徐大人并不恼,对于裴秉元的性子,他还是知晓几分的,又道,“亲家不若再多考虑几日,甚么时候拿准主意了,让瞻儿知会我一声就行。”
    这是给裴秉元留了回旋的余地。
    徐大人走后,裴璞规劝儿子,道:“秉元,三年又三年,中了秋闱,还有春闱,有这时日蹉跎,不如进国子监辛苦三四年……出来后,品级虽低了一些,可也算正经走上官途了。”
    国子监毕业,授官仅八品。
    裴璞又道:“那中了进士的,倘若留不了京,也不过七品而已。”
    老太太亦附和道:“徐大人一份好意,不好辜负了。”
    依他们的意思,都想让裴秉元应下来,进国子监读书。
    “父亲母亲知道的,孩儿并不是为这个。”裴秉元叹气,无奈道,“徐大人与我做亲家,已经官四品,秉盛、秉明两位堂弟进士出身,如今已调至兵部、工部任职,官六品,孩儿的那些同窗们,要么中举外任了,要么早早放下学业,承了家里的产业,唯独我,这么些年不管不顾一直考着……孩儿十六岁就是秀才了,如今年近四十,却要领着一个贡监的名额,入国子监进修,这叫孩儿如何应得下来?”
    如何放得下脸面,又如何放得下执念——裴秉元始终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的。
    大堂内,沉默着。
    许久,裴老爷子才道:“都考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不够。”裴秉元情绪激动了许多,额上青筋冒了出来,道,“我宁可让别人骂我是头倔驴,也不愿别人叫我懦夫。”
    见此情景,老太太出来打圆场道:“今日就到这里罢,回头再慢慢商议。”
    ……
    夜里,失眠的不仅仅是裴秉元,还有小小少年裴少淮。
    在原书中,本是没有徐大人替裴秉元争取贡监名额这一情节的。兴许是他的到来,让裴徐两家感情更加亲近,于是发生了这一幕。
    身边的人,或是事,都在微妙地变化着……他将会面对越来越多的未知。
    裴少淮初初踏上读书之道,父亲这样的事,对他的冲击很大,试想,若是换了自己,该如何选择呢?一边是寒窗苦读坚持了二三十年的荆棘路,前途未卜;一边是退而求其次的捷径,唾手可得。
    他亦不知如何决断,无怪父亲会如此踌躇不定。
    裴少淮心里唯想着,珍惜少年时光,再刻苦一些,把功夫做足了,才能尽量避免这样的两难境地。
    ……
    此后又过了两三日,裴秉元或独自一人待在书房内,或对着院中落叶枯枝沉思,一直没有松口的意思。
    老爷子、老太太皆叹气连连,儿子不肯他们又有甚么法子,只能如此了。
    这日,曹夫子下堂之后,淮津兄弟如往日一般,主动留堂,先是口中念念有词,背记《论语》,等背得差不多了,再取来笔墨,将方才所背的,一一书写下来。
    既是默写,也是练字。
    两个小子并不图快,一笔一划都写得极认真。
    等到斜阳,慢慢将屋外的影子一点点拉长,最后映入到课堂当中,兄弟二人才发现父亲的影子,颀长,笔直——原来,裴秉元一直站在窗外,背着手,安静地看着兄弟二人背书写字。
    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小时候读书习字的模样。
    “父亲。”两兄弟起身问好。
    “为父打搅到你们温习功课了。”
    “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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