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0日,周三。
    熟悉的码头,熟悉的渔船,熟悉的吕强,以及,熟悉的掌舵大叔和侃大山二人组。
    今天肖祈没有来送陈敬磊。
    不仅没来送,还对陈敬磊的二次海上之旅提出反对。
    肖祈条条框框的分析,危险,不值得,高二是个分水岭,推心置腹,语重心长。
    陈敬磊依然来到了码头,坚定的从岸上跨步到甲板。
    他赶在手机信号变微弱之前给乔温温发了晚安,渔船驶离海岸12海里,驶入公海的时候,手机彻底沦为一块带按键的黑砖头。
    今天海上的雾比上周三要浓很多,湿度也重很多,气温比在陆地上低。
    陈敬磊吸吸鼻子,海风又咸又冷。
    白雾弥漫在船上,让人有一种自己在四处漏风洒满干冰的室内舞台上的感觉。
    只能瞧见近处的掌舵大叔的隐隐绰绰的身影,再远点的,需要喊话才能确定彼此的方位。
    月光倾泻在海面上,穿过层层雾气,有一种朦胧的,诡异的,惊悚。
    ...这可太像《加勒比海盗》里面海盗们误闯海上魔窟的氛围了。
    希望不会出现什么被诅咒的船员变成骷髅从海底复活爬上甲板到处咬人的场景。
    正在陈敬磊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白雾中突兀亮起一闪一闪的鲜红色灯光,在夜色和浓雾下,极为瘆人。
    陈敬磊走到船头,扶着栏杆,问掌舵大叔:“哥,这是啥?”
    掌舵大叔哼着小曲,见怪不怪:“这是蒙家的标志”
    “他们家当家人据说是从泰国偷渡过来的,不仅人过来了,还领着一帮亲戚,什么表哥表弟堂兄堂弟侄子外甥,他们那边么,跟咱们观念不一样,喜欢一大家子好几十号人一起做生意,其实也能理解,以前世道乱,有血缘总比没血缘稍微能信得过一点,这条水路也是靠着他们几十口人家撑起来的,后来生意做大了,这个老本行他们一直没丢,你别看海上一天来来往往十几艘船,每周一两百的量,其中一半都是蒙家的”
    “一半都是蒙家的?”陈敬磊不懂:“大概是什么概念?”
    “就比如说撒,我们一船运十五万到二十万的货,倒腾到陆地上,卖给销货贩子的手,销货贩子根据市场价再卖出去,最后的钱,贩子七,我们三,这样咱拿到手的钱就是十万多一点”
    吕强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不一会儿,吕强从船尾的方向走过来。
    手里还拿着一瓶玻璃瓶琥珀色的酒,陈敬磊在电影频道译制片里看到过,洋酒,威士忌。
    吕强把威士忌的盖子拧开,像喝二锅头一样吨吨吨灌了一大口,他灌完,把威士忌给掌舵大叔。
    陈敬磊有些意外,没想到中间人竟然能抽成这么多,简直比扒了一层皮刮走的油水还要多。
    “二道贩子怎么敢要这么多钱”陈敬磊出声打断。
    掌舵大叔替吕强回答:“咱们进的很多东西都是要生产批号的,不像缅甸那边要的白糖,不能散装或者直接成吨拉到市场上去卖,咱的电子产品,化妆品,有时候还有衣服,大批量的出手需要一个中间人,咱们没有渠道把东西洗成干净的,中间人有路子,就这个路子,就需要花七成的钱”
    “对的撒”吕强接口:“其实也不是非要这么多,蒙家据说就是五五开的,主要还是咱这是小生意,不够人家塞牙缝的,赚头小,所以别地的要求就多”
    “继续跟你说蒙家的生意有多大,你看,咱走这一次,就算十万,扣掉燃油出海的钱,六万多,海上三月初到五月初,十月底到来年一月,这两段管的松,所以满打满算,撑死了五个月,这五个月也只是管的松,也有运气差被眼上的时候,眼就是行话,就是被那个啥盯上的时候,在船上不能说,忌讳这个,被眼上,那就只有把货都丢了,赶紧跑,不然船被扣下就歇菜了,这一艘船四十多万呢,扣掉被眼的,再扣掉一些突发情况,一年大概一百万吧”
    吕强停顿一下,又灌一口威士忌,他把威士忌伸到陈敬磊面前,劝他喝点,海上冷,陈敬磊想了一下,确实冷,把酒接过去了。
    吕强咂咂嘴,继续说:“你猜猜蒙家一年在水上的流水是多少?”
    “五百万?”陈敬磊迟疑了一下,数字太大,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了。
    吕强和掌舵大叔都笑了。
    掌舵大叔老大哥一样,拍拍陈敬磊的肩:“往大点猜”
    “一千万?”
    一千万,这得多少个零。
    “还是想少了”吕强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千万,这还只是明面上过的钱,别忘了,蒙家跟贩子是长期合作的,这个钱只多不会少”
    陈敬磊疑惑:“你们怎么会知道蒙家的交易额?”
    “傻小子,有黑市,你这次下船后跟我们去出货,你就知道了,那是一个多大的地方,每天的谁买了什么卖了什么,大屏幕上来回滚着呢”
    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陈敬磊有种误入仙人岛的感觉。
    “快到了”侃大山二人组中的一位,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船头,他站在三人的背后,冷不丁的出声吓陈敬磊一跳。
    吕强看仪表盘。
    “对快到了”
    船降速,慢慢往前开着,不一会儿,渐渐有嘈杂的人声传入耳中。
    白茫茫的视野里,红艳艳的闪烁灯光格外醒目。
    陈敬磊数了数。
    如果一艘船亮一个灯的话。
    六艘。
    六艘船都是蒙家的。
    财大气粗。
    剩余的侃大山二人组成员也从舱里出来,走到甲板上。
    “这回该阿烈了”
    吕强把绳索递给掌舵大叔。
    陈敬磊默默记下。
    烈哥。
    烈哥和吕强以及上回跟陈敬磊科普涨潮的那个侃大山二人组其中之一,三个人一起爬到小船上。
    陈敬磊转头问这个一直没说上话的同伴:“哥,怎么称呼”
    男人有些局促,像是个不善跟陌生人攀谈的人,他简短的回答陈敬磊:“丁一成”
    成哥。
    雾气挡着,陈敬磊一点也看不清水上的情况。
    丁一成突然从操纵杆后面摸出来一个强光手电筒,“哒”,一下子把雾气照的透亮。
    往海面上一照。
    陈敬磊视野清晰了很多。
    蒙家的船不仅一个红灯的标志,船体也不一样,比其他的新,船身上有硕大的“蒙”字。
    他看了一会儿,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大部分船员都会优先往闪着红灯的蒙家的船旁边划。
    估计是觉得蒙家的货更有保证。
    蒙家的生意做完了,才会稀稀落落的往旁边划。
    陈敬磊往自己人这边看去。
    刚把一箱白糖搬出来。
    陈敬磊微微叹气,这年头,偏门的生意也这么难做。
    与此同时,刚刚收完幺街十一月保护费的袁承,急色匆匆的在俱乐部里走着,不留神还撞到了几个架子,侍应生不敢大声抱怨,神色愤懑的在袁承走后把架子扶起来。
    袁承哐哐哐砸曹金禹办公室的门。
    “进来!”
    曹金禹数落袁承:“老袁阿,不是我说你,你也是我的老部下了,怎么总是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冒冒失失的...”
    “曹哥,有人露风声给我,今晚水上有条子来!”
    “什么?!”
    “说是一个新上任的官,亲自带人去海上突击检查了!”
    曹金禹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缓了一会儿又坐回椅子。
    “没事没事,吕强阿烈他们都是熟手了,这种情况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袁承拧眉。
    “怎么,老袁,你在担心什么?”
    “你今天是不是让陈敬磊去了?”
    “对啊,这有什么的,他们在一条船上,肯定也能把陈敬磊好模好样的带回来,哎呀,我知道你疼那个小子,别这么担心,像个老妈子一样”
    袁承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安静让曹金禹生出一些忐忑。
    “不,吕强阿烈确实知道该怎么办,但是”袁承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半天才吐出一口浊气,他盯着曹金禹的眼睛,慢慢说:“陈敬磊不会按照吕强阿烈的意思去办的”
    ......
    公海上。
    陈敬磊正在百无聊赖的看着下面的三个人卖白糖。
    下回他也要下去试试。
    猛地,旁边几艘蒙家的船的灯闪烁的频率加快,陈敬磊正想骂一句什么破灯,接着六艘船同时鸣笛。
    声音尖锐,刺穿夜雾。
    “操!眼来了“丁一成爆了一句粗口,他朝下吼:”老吕,快把货都丢了!”
    陈敬磊回过神来,他急切地阻止丁一成:“成哥,条...眼还没来呢,十多万的货全丢了?”
    那可是至少十五万啊。
    丁一成粗声粗气:“没时间了,现在雾大,等你看见眼了,咱们就走不掉了”
    “那也不必把货丢掉啊,下次再带出来卖啊”
    “不行,白糖跟衣服手机不一样,几十吨的白糖你知道有多重吗?要想甩掉眼,就要全速开,咱们回去的油太少,烧不够的”
    丁一成冲下面喊:“强哥,还剩多少!快点快点!!!!”
    阿烈吼着回答:“操他娘的,刚搬出去两三吨”
    陈敬磊问丁一成:“白糖都搬出去需要多久?”
    “五六分钟吧...如果”
    “请非法交易的船只注意,这里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海警第十三支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请立即停止交易,原地等待。”
    “请非法交易的船只注意,这里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海警第十三支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请立即停止交易,原地等待。”
    ......
    “奶奶个熊,傻逼才会原地等待”丁一成啐了一口吐沫:“强哥,快点!”
    “快了快了!”
    “哐!”
    一声巨响在海面上炸开。
    陈敬磊被震得没站稳,摔倒在甲板上,他爬起来,看向声音的方向,也跟着骂粗话:“操,这是什么!”
    “蒙家扔的水雷”
    “哐!”
    又炸开一个,海浪被掀起数十米高,狠狠的砸在甲板上,陈敬磊和丁一成被海水浇得彻彻底底。
    “我日,他们怎么连这个都有”
    无法无天到这种程度了吗!
    渔船剧烈的颠簸着,蒙家的船加足马力往陆地方向开去。
    海警的船出现在陈敬磊和丁一成的视线里。
    蓝白红的灯交相闪烁。
    越看越刺眼。
    丁一成急躁起来:“强哥,阿烈,老高,快上来!!先别扔了,眼来了!”
    水上的三人蹭蹭蹭顺着绳索爬上来。
    阿烈上了船,立刻调转船头,将加速杆推到底。
    “不行,太重了”老高盯着燃油表:“这样下去咱们回不去!”
    吕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甲板上团团转:“油剩一半的时候告诉我,我下去把货扔掉”
    “强哥,想想其他办法,太危险了”
    “还有什么办法!”
    丁一成语塞。
    “强哥!我跟你一起去!“老高嘶吼着。
    几人乱作一团。
    一直安静的陈敬磊突然开口:“眼是不是只追本国的船”
    吕强回他:“对,他们只往岸上这一个方向赶”
    陈敬磊又问:“密封柜子里现在都有?”
    老高看着陈敬磊,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他:“白糖还剩一半,约莫四十多吨,还有三箱换回来的手机,两包化妆品”
    陈敬磊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们有人会其他国家的话么?”
    阿烈着急:“都这个时候了问这些干什么,你不要添乱了,跟紧我们,我们肯定会给你带回去...”
    “回答我!你们有人会其他国家的话吗!缅甸泰国老挝,随便哪个都行!“陈敬磊凶狠的打断阿烈。
    丁一成看着陈敬磊:“我会一点缅甸语”
    陈敬磊坚定的冲着阿烈说:“朝着缅甸和中国海域交界的海境线开”
    阿烈难以置信:“你要从缅甸绕回中国?”
    “你知道这算非法入境吗?缅甸的海上边防军会把咱们打成筛子的”
    陈敬磊轻笑:“边防军?以我对国内这些各个部门的运作了解,边防军只会负责边防吧,就算在他们眼前走私,明知道是开到他们眼前的是逃窜的渔船,他们只会觉得事不关己,不归自己管,视若无睹”
    “海上苦寒,缅甸不是白糖贵吗,去,把剩下的白糖给他们,给站岗的哨兵们添点补给钱,他们不会拒绝的”
    “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缅甸的海境线离得很近吧,燃油绝对能够过去,只要冲过海境线,进了缅甸的内海,眼绝对不会再追咱们”
    “还是说,你们打算干脆停摆等着海警扣押咱们的船,没收那几箱手机和化妆品?那些加起来得有七八万吧”
    陈敬磊缓缓把视线从几人的脸上依依扫过去,眼神坚毅,目光炯炯,一字一顿:“除了冒着牺牲一两个人被抓这个方法,你们有其他方法吗”
    无人应答。
    “那就按我的意思办”
    陈敬磊命令下去。
    “强哥,你去把白布找出来,换成白帆”
    “成哥,找个喊话器,录一句,我有白糖,让我过去,对,就录这一句”
    “烈哥,加速”
    吕强把白帆挂到旗杆上,他转头问陈敬磊:“如果缅甸的边防军不让咱过去咋办嘞”
    陈敬磊耸耸肩:“那就只能牺牲俩个人被抓了,毕竟这条船四十多万,把咱们几个卖了也换不上四十万”
    吕强:...
    吕强奋力把白帆升上去,回头冲阿烈吼:“加速!推到底!!”
    阿烈吼:“正在加速!!!别他妈催了,操”
    丁一成录好喊话器,问陈敬磊:“录好了,然后干什么”
    “最大音量,一直放”
    “??。??????????????”
    “?????????????????”
    ...
    土绿色的边防军船队出现在浓雾中。
    “快到了快到了!”
    船队毫无动静,一个连着一个,把陈敬磊他们的路堵的死死的。
    “妈的,他们怎么不动?”
    老高低头看燃油表,又抬头看着堵在前面的边防军船队。
    焦躁不安。
    “...这里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海警第十三支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操,眼追上来了!”
    “这帮孙子”
    陈敬磊看着越来越清晰的海警船,心脏狂跳。
    他转过头死盯着前面的边防军船队。
    又回头看海警船。
    他现在已经能看清最前面那个水兵的衣服颜色了。
    最多一分钟,他们就要被追上了。
    喊话器仍旧最大音量的重复着。
    他们离边防军船队越来越近,如果边防军真的不让他们过去...
    他们只能认栽。
    陈敬磊回头,海警船又逼近了。
    半分钟。
    陈敬磊闭上眼睛,内心默默倒计时。
    30,29,28...
    难道真的要摔在这里吗。
    陈敬磊叹口气,他不能拽着一船的人跟着他一起疯,算了,他张嘴,刚要说把他放下去,他一个人去扔货,就抓他一个就好了。
    突然,听到老高大喊:“我操,我操,阿烈,快,还有多少油,他妈的,推箱到底,缅甸边防军的船队给咱们开了一个口子!!!”
    陈敬磊猛的睁开眼睛,跟着吕强和丁一成冲到船头。
    只见原本紧紧连接在一起的船队,东北角裂开一个缺口。
    阿烈把推杆推到底,转盘往右狠狠的一转。
    渔船以极大的一转角甩进缺口里。
    在渔船进入缅甸海境线的内部下一秒,边防军船队立刻补全缺口,严丝合缝的将海境线锁死。
    中国海警船生生停在海境线之外的50米处。
    渔船越境是个人行为。
    海警船代表国家,坚决不能随意越境。
    站在海警船甲板上举着望远镜的一个全身白色军装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望远镜,面沉如水。
    半晌,他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有意思,去查查,这艘船上都有谁”
    旁边的秘书立刻说:“是,局长”
    邱峰眯起眼睛,把望远镜递给负责保卫他安全贴身站岗的警卫员。
    看样子除了蒙家,还有一些棘手的家伙。
    景都的水,够深,够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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