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休息,林昭昭并不敢真的一歇就一两个时辰。偌大何府,初来乍到,对下而言,她是从外边领回来当做富贵千金,继续养在府里的“昭姑娘”,对上而言,她或许只能称作是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之人偷生的女儿,不合规矩礼法。
    她战战兢兢得很,因此也只是借着老旧又略微发锈的铜镜,叫雨细给她再梳理好鬟髻,把早间沾染路途风尘的衣袍一换。
    虽然依旧穿得寒酸,至少不让人轻蔑她不知礼,不让人瞧不起她娘亲。
    何管家另外留了两个丫头给她,一个叫春花,另一个叫秋月。等她收拾妥当时,便让春花领她去偏厅。
    “昭姑娘,您坐这儿。”春花带她到偏厅后,安置她坐在靠近上座的左侧。
    上座左右各一个,便是一家里最尊贵的两个人所坐的位置。何齐双亲尽去,如今上座便是他与正妻高卿意所落座的位置,而下面便是最为亲近的一双儿女了。
    待林昭昭落座后,脸生的不知名丫鬟一言不发的给她奉茶,一趟下来行云流水,又一言不发的退下去。
    来去匆匆的脚步声、沏茶时的茶水声,移动杯盏的清脆声,响在空寂的厅堂里,刚好弥补了室内之人默不作声的间隙。
    但丫鬟一退下,便是万籁俱寂,使得林昭昭沉溺在冗长的静默里,只有不断地小酌茶水才渐渐消解这种尴尬。
    好在她等的并不长久,一片欢声笑语由远及近的飘忽过来,门内的空寂与门外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以至于让林昭昭听清不同的声音。
    成熟的妇人声有,娇嗔的少女声也有,甚至还在变声期的少年声,有几分威严的男子声……一下子都齐全了。
    只有她是局外人。
    即便来到这座府邸,即便正要融入于他们,此刻她仍觉得自己实在多余。
    林昭昭突然很想回家,很想舅舅,很想黄土之下的娘亲,就算与有些膈应她的舅母同处一堂,都没有此刻如此令她想要逃离与失望。
    大抵她一开始还是希望自己获得好好对待的,尤其是前往上京的途中,林昭昭无数次说服自己,她的父亲仍关爱着她,惦念着她,否则也不会同意将她接回来,血肉至亲终究还是血肉至亲。
    就这么短短几瞬,她发觉眼眶里又开始湿润,只得垂下头,紧闭眼帘,好让泪珠子不滚落下来。
    那四个正主进了偏厅,先前的欢声笑语一下子都收在肚子里,比关上妆匣还快,教林昭昭心里更难受了。
    她站得如一株倔强屹立的小兰草,低眉顺眼地等待他们的到来。
    “咳咳——”何齐清了清嗓,背着双手坐在林昭昭上位,高卿意亦落了座,余下是何绍安与何霜梦。
    林昭昭猜想,这座次大概也和亲疏有关,林昭昭不是高卿意的亲生女儿,倘若放在自己下座,难免有些膈应人,还不如和亲亲一双儿女连得近。
    “女儿见过父亲,母亲。”林昭昭平静地脱口而出,心里却忸怩。
    叫高卿意母亲是何管家提醒她的,就在她们一行前往芳园途中。
    林栖言名不正言不顺,惟有高卿意才是何齐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夫人,因此无论怎么算,林栖言都只能伏低做小。
    而听何管家说,何齐把林栖言指为平妻,要比妾室稍好一些,但仍在高卿意地位之下。
    因而林昭昭必须称何齐为父亲,称她为母亲;作为嫡子的何绍安与嫡女的何霜梦,便可正大光明且亲昵地称何齐为爹爹,称她为娘亲。
    这便是高门贵户不得不尊奉的礼法了。
    “嗯……唤作昭昭是吧?”何齐语言里格外平静,林昭昭竟分不清这是对亲生女儿说的话,还是对一个毫无关系的普通人说的话。
    父女间的隔阂,如山与海,天与地。要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给她希望。
    “是叫昭昭,日月昭昭的昭昭。”她强撑其露出一抹笑迎上何齐看她的目光。
    林昭昭这才第一次能正眼仔细瞧看自己的父亲。略微瘦削的两颧,颔下一道黑髭须,两鬓有几星霜色,不细瞧便很难看见。
    “好名字,但今后,记住你叫何昭昭。”何齐的语气由平淡变为不容置噱的庄严,这句话也不像是对亲生女儿说的,像是对下人。
    何昭昭么——?
    原来一旦下定决心背井离乡来到上京,除了忘怀与娘亲的旧时记忆,远离舅舅的悉心爱护,首当抛下的,是她固有的姓氏,恍如要把她从前的一切悉数抹掉,再堆砌起一个新的、符合何氏门楣的大家闺秀。
    在仍须依靠何家存活下去之时,她没有后悔和说不的余地,只能认下。
    “这是你的弟弟绍安,妹妹霜梦。”
    这两位也站起来与何昭昭一一见礼,今日也是只听何管家说过名字,见面也是初次。
    相比之下,何绍安更肖似何齐,而何霜梦则肖似高卿意。又很恰巧的是,何昭昭则长相品貌都随了林栖言,因此三人见面,其中差别还是有的。
    何绍安对待何昭昭的态度倒是很温和,也是十六岁的光景,便显现出谦谦君子的味道来了,问候他时,对方也应景的回之浅笑。
    何霜梦却截然不同。她的眉眼与高卿意神似,丹凤眼勾挑得很厉害,便有些像吊着眼睛,却又狭细得像狐狸,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精明狡黠。
    眼风乱飞,睛子不肯正眼去瞧何昭昭,偏偏要斜瞥着看。眉头能攒起一迭小山,嘴唇也嘟翘着如浅丘,一幅不太高兴的模样。
    如果这不是偏厅,而是主母的厅房,高卿意想必也是这种表情,确切地说应该是不如何霜梦表现得如此稚嫩,但大约也是不快活的。
    “你初来乍到,上京不比全州,需上心的事情多着呢。”高卿意没看她,声音平平,莫名还有些冷淡,指了指身旁一个上了年纪尤为端庄的妇人,这妇人便笑容和蔼地站至何昭昭跟前,“这是苏姑姑,从前在宫里当差过,如今需教习你熟悉府中环境与必要的礼仪。”
    她哪敢说个不,况且也确实如她所言,抵达上京,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多着呢,若仅凭她一个人去猜去悟,少不得多花很多心思,甚至可能多闹一些笑话,还不如把人硬塞给她,直接教的好。
    何昭昭回苏姑姑一记颔首礼,此事便算应下了。
    “你娘还好么?”何齐陡然这么一问,整堂都静谧了,高卿意掀开茶盖时轻轻摩擦的青瓷声便显得突兀几分。
    何昭昭沉住一口气,掩着伤心道:“我赶赴上京时,刚过了头七。”
    她没听见何齐发出任何一声叹惋或者唏嘘,只很从容地说,“那便好好留在上京吧”。
    这让何昭昭心灰意冷的情绪更为颓败,又不敢言表与展露出来。
    她终究还是为自己的娘亲不平,她爱了一辈子的人,在他口里也只是化为轻描淡写的说辞,甚至面对她离去的消息连可惜的话也说不出,实在哀凉。
    何昭昭不知道再用何种心情去面对他,便匆匆向众人告退,仓促之中,身后是少女娇俏的嘟囔,“不愧是小乡小县养出来的,就是这么没礼教。”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何昭昭听的一清二楚,从每个字及她埋怨时的语调。
    她停顿了一步,接着更急切地逃走,作为丫鬟的春花跟在后头。
    “昭姑娘。”
    苏姑姑亦跟在她身后,随她离远了这座墙院的主人们后,有意将她叫停,三人便驻足在一处偏僻的假山俏石之间。
    “您觉得自己很苦么?”
    何昭昭假意看花看树看石头,不想面对苏姑姑轻泄出自己湿润而发红的眼,“并无此事,”她强撑着冷言冷语,不希望让别人看她为软弱。
    “您大可以信任我,我并非是何府的奴仆,教习之后自然还有别的去处。”
    何昭昭仍岿然不动,而山不就人,人去就山。苏姑姑绕至她跟前,“若觉得心里苦,便得想法子让自己不苦才行,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解决困顿的锦囊妙计,您只是尚未开窍罢了。”
    何昭昭依旧不语,却把目光迎向她。
    苏姑姑还是一贯的温和,“我从前在宫里时,比这样还难的事情都见过,如今您觉得他们轻看了你,但宫里便是生死之争。”
    何昭昭深看着她,有什么话似要脱出,却被对方压住,“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回了芳园再叙吧。”
    她依言点了点头。
    至芳园时,雨细风微二人在园外便迎上来问个究竟,何昭昭将春花秋月遣到外边去除尘,唯独留下苏姑姑,而后一五一十将偏厅一事说清。
    雨细风微眼见苏姑姑在,便不敢多加指摘何家人那些过分的行径,都劝慰她别把这些太放心上。
    “昭姑娘,”苏姑姑提醒道,“高门贵女大多为权贵联亲,您已过及笄,夫人寻我前来少不得有此意思。”
    苏姑姑老神在在,这些暗暗隐藏于权势和钱财之间,大家心知肚明却有意掩盖的事实,她说出来亦信手拈来,并不忌讳。
    “既然此地不可久留,不如嫁到不受他们拘束的夫家。”
    “哪有这么容易,姑娘不受他们喜欢,说不准好亲事也轮不到她。”雨细眉头深锁。
    “不肯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通呢?”苏姑姑笑对众人,“姑娘相貌极好,即便我旧时在宫廷,也少有几人可比拟。何况您年岁尚浅,眉眼还未完全张开。”
    虽然何齐青年时亦是翩翩俊朗的郎君,而何昭昭却更随母亲,尤其是一双眉眼,初看时尚且觉得温婉柔情,再细细瞧看便可发觉有一股艳色,很是动人,却不俗气,尤其在睛子灵动时最为绝妙。
    而何霜梦虽然长得没有大缺大憾,亦可称得上秀丽,却少了很多灵韵,只看得出来稚气未脱。
    “姑姑为何这样帮我?”何昭昭仍不解。
    苏姑姑还是笑:“届时姑娘便明白了。”
    何昭昭一头雾水,但也没有更多抉择。她总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道难以脱身的高墙之中,又似刀俎下的鱼肉,旱地中的草木,在迫使她不断地妥协、臣服,而后埋入无尽的深渊。
    因而她内心惴惴,教习的日子也一日日这般过去。
    ——【题外话】——
    对不起,本来想周末双更一下的,结果猫猫生病了,晚上在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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