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发生在不知何朝何代的年岁,题材也有点老生常谈:一个兴国小姐救了一位来自荆国的少年,少年一无所有,为报恩情,决定将一生奉献于她,跟随小姐当牛做马。
    小姐家教甚严,少有玩伴,与荆国少年结为密友后暗生情愫,却要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位有钱的老鳏夫。小姐不想从命,也不想与情郎分离,于是故意藏起发钗,借口让荆国少年帮忙寻找,实则引诱他到闺房中倾诉心意。
    两人打开心扉,却因种种考虑未能私奔,小姐循着父母的命令嫁了老鳏夫为续弦,老鳏夫常年在外,她便与情郎保持不伦关系排遣寂寞。以藏钗寻钗为幽会暗号,小姐度过了近乎寡居但十分愉悦的青春年华。
    给相公戴了数十次香艳的绿帽后,这段隐秘的关系终于被撞破,奸夫淫妇一起浸了猪笼。两人的坟茔上长出了一棵树和一根藤,仍久紧紧缠绕在一起,斫而复长,生生不息。
    前桥草草读罢,感觉虽然偷吃的场面写得相当香艳,也不过是个好看点的出轨文学,实在不值得大张旗鼓禁毁。当她询问周不愁其为禁书的原因时,周不愁道:“这分明是挑唆妻子不顾礼义廉耻,行奸淫事,若不禁毁,夫妻人伦往哪里放?”
    “哈,这样啊……”
    前桥心道,诱荷plus写魏留仙的时候,可比这事儿严重多了。她只能感慨兴国对夫妻人伦之防甚于防火防盗,实在不够开明。
    于是“藏钗记”也不必细看,什么时候想看小黄书,再拿出来重温就好。前桥把书交给成璧收着,又管周不愁要他担子里的其他书读着解闷儿。一本名叫《三君绮梦》的书映入眼帘,前桥道:“这讲的是什么?兴国小姐和她的三个荆国男仆?”
    周不愁笑嘻嘻摇头,前桥便自行翻看。
    三个荆国男儿不假,主人公却不是兴国小姐——故事讲一位兴商携妻妾到荆国南郡贩卖货物,途中先后遇到三位美郎君,面容姣好,婀娜生姿,胜过女子,货商起初生怕他们勾引了娇妻美妾,谁知这三人对货商本人更感兴趣。于是货商左拥妻妾,右抱三君……
    前桥无语道:“想来这也是禁书了?”
    周不愁奇道:“这有什么好禁的?”
    哦,合着兴国小姐出轨要浸猪笼,货商却能开后宫?前桥撇嘴道:“还不如前一本呢,至少那本的肉很好看,感觉小姐和情郎是真心相爱的。这本完全就是在舔嘛。”
    周不愁瞥了一眼她身旁站着的各色男子,尴尬道:“我看钱兄相伴同行之人皆是男子,还以为有双阳之好……”
    “我……我是爱男子,但不代表爱兴国本位的后宫啊。”前桥不悦道,“况且我们荆国男子注重形象是为迎合妻主喜好,以便在竞争中更占优势,却被你们写得好像柔柔弱弱,见了兴国男子如同天神下凡,纷纷拜倒在阳刚之气下——哪有这样的事嘛。”
    周不愁陪着笑脸,小鸡啄米般点头附和:“是是是……”也不知心里到底能否理解。
    罢了,谁都想世界围着自己转,荆国既然有《教郎仪规》和《卿诫》这样的读物,兴国有后宫意淫文学也不奇怪,读不下去只是因为自己不是目标受众,她没必要真心实意地感慨,也没肩负着拯救文坛的责任。
    说到底,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
    2.
    到达杞城后,周不愁带她去了他家的书店,他们兄弟合伙,表哥做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他向表哥说了路上的遭遇,要了钱还给前桥,也热情地留她暂住,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顿。
    他的表哥却对前桥不冷不热,仿佛弟弟热情款待荆人十分丢脸。可前桥又是弟弟的救命恩人,他无法撕破脸皮,也无法用平常心对待。
    周不愁约她吃饭时,委屈道:“我哥说什么都不肯和荆人做生意,可我觉得和谁做生意都是做,挣荆国的钱有何不可?我们挣了钱,甚至可以去荆国常住,那里气候好,生活也更富足。有好日子不过,为何非要在这儿耗着?”
    “可是兴国男性地位高,你在荆国可就不能这么舒坦了。”
    “我怎么没觉得我地位高?要我说,除非当大官,否则在哪做苦力都一样。可若能有个荆国贵妇垂青,我从此就不用奔波了,每日往床上一躺……嘿嘿,不是更省心吗?”
    他一席话说得周围男子苦笑摇头,梁穹道:“荆国无论男女,都要奔波劳累的。妻主孕育孩儿时,卿子更要辛劳养家,至孩儿诞育,还要负责教导和照顾。至于贵族豢养的使奴,每日园艺耕种、缝补洗涮,都是自给自足,极少有高枕无忧时。”
    “诶?是这样吗?”不仅周不愁在疑惑,前桥也惊讶出声。梁穹无奈地望她一眼,成璧道:“原来你以为使奴不用干活,才让他们入冶铁厂的?使奴自然也是奴仆,不需献身时,府邸中的体力活是逃不开的。只是若得宠,干活少些罢了。”
    前桥呆了,那群人竟然不是在白吃她的牛吗?
    难怪……难怪不需成璧护卫的时候,魏留仙也要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原来是开小灶让他偷懒啊。这下不仅周不愁大开眼界,前桥也恍然大悟。
    “话说钱兄,你家中是什么情形?你母亲娶了几个男子啊?”
    周不愁对荆国感兴趣,问的问题虽然刁钻,却不见得有什么恶意,前桥索性编了故事答他,以满足他的好奇心。
    于是周不愁更爱和她们在一块说话,次日又邀请她一起去书店,恰逢表哥进货不在,前桥坐了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找周不愁签货。
    那人告诉周不愁书已抄完,将抄本奉上,周不愁验货无误后准备付钱。两人一错身的功夫,突然被前桥瞥见那书中有三个极眼熟的字,起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等拿在手中仔细查看,才发现没错——
    书中赫然写了“魏留仙”三字。
    “……这是什么书?”
    “啊,这种说书近年蛮受欢迎,我就雇人誊抄成书,拿来贩卖。”
    “说书?讲什么的?”
    周不愁的笑容有些尴尬,似乎挺难启齿,前桥道:“能借我看看吗?”
    “看么……可以。不过钱兄是荆国人,恐怕不喜欢这书的内容。”周不愁道,“先说好,我只卖书的,这可不是我写的啊。”
    他神神秘秘,还有点往外摘,前桥知道内容不会很好,见这书主角名叫“魏留仙”,身份也是荆国公主,不禁讶异写得还真是她。想不到原主在兴国还是个“网红”?
    文中先是盛赞了魏留仙的美貌,接着剧情就逐渐不对劲儿了。
    只见描写对象从面容来到体形,酥胸媚骨冰肌丰臀之词不绝于眼,魏留仙精彩亮相后,就同男主角共赴巫山、被翻红浪,美得天妒人怨的圣洁玉女顿时淫靡猥亵,尺度之大比“藏钗记”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什么玩意啊!”
    前桥只想借一双没看过的眼睛,翻开另一本,也是大同小异的套路。书中的魏留仙是个妖,惯会采男精补阴,修炼媚术……兴国畅销文学竟然是以魏留仙为主角的小黄文?这让她倍感魔幻。
    “接受不来吧?”周不愁小心翼翼道,“买它的人也没当真,就是图一乐,你知道的,公主的宫闱秘事,这种题材最吸引人了……”
    前桥冷冷看他一眼,脸色已经很不好看。这下她再无法置身事外,觉得这些东西与自己无关,也无法保持路人的淡定和冷漠了——
    自己虽然一开始也看不惯魏留仙的浪荡,可她在荆国环境下,如此行事无可厚非。况且其敢作敢当,爱恨分明,也会救助落难的子昂,直来直去的性格还挺可爱,竟然因为私生活影响名声,而变成千里之外男人的意淫对象?哪有这样的道理!
    想来被固砾军列为禁书者,绝非“藏钗记”一般的通俗文学,而是这种编排荆国贵族的色情读物。
    “兴国人的意淫向来如此吗?”
    “什么?”
    “以自己为圆心,要么美貌男性俯首称臣,要么荆国公主投怀送抱……”前桥一边说着,一边对成璧做了个眼色。成璧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仍心领神会地将书店的门关了。
    “钱兄……你要干嘛?”
    “看看还有什么侮辱荆国的‘奇书’,以及……”前桥目光盯着他,何缜和施克戎也心照不宣地站在周不愁身旁,“兴人是否有底气和胆子做出这种事。”
    不理会周不愁的辩白和不满,前桥坐在桌前,在梁穹帮助下查阅起书籍,发现不只这两本有问题,意淫魏留仙的内容比想象中多多了。她一时之间看不了那么多,便让人将有问题的书尽数带走,回去详读。
    周不愁气道:“钱兄若觉书不喜欢,不读也就罢了,何必较真?看书只是图个消遣,又不是当面侮辱你们公主,再说,这儿是兴国,你管得着这里的人喜欢读什么吗?”
    “我管不着你们看,但你也管不着我不喜欢,并且非要管这闲事。”前桥道,“念你不是禀笔之人,这次只给你一个教训,书我带走了,书钱不欠你的,日后最好别让我看见你。”
    她命人拿了书籍,留下成璧揍人,头也不回地离去。如今撕破了脸皮,也不必留在此地,便退了客栈离开杞城向北而行。
    途中她将书籍打开,忍着恶心垂头研读。梁穹等人见她心情不佳,也知书中写了不堪入目的东西,却不知怎么安慰她好。
    傍晚时众人找客栈入住,梁穹见她房间还在点灯,知道她没睡下,便来找她。
    “殿下还在看?”梁穹担忧道,“夜已深了,不休息吗?”
    前桥轻轻“嗯”了一声:“一会儿就睡。”
    “殿下,”梁穹安慰道,“自六十年前兴国失去觐坞等地,民间对于荆国怨气极大,诅咒或丑化荆国在位者之事层出不穷。殿下若想深究,只怕没完没了。”
    前桥沉默了半天,这道理她不是不知,或许宏观下她可以理解兴国人的愤怒和种种精神胜利,但作为魏留仙身体的继承者,她做不到大度。
    她不说话,梁穹就在一旁默默地陪着她。半晌后前桥突然道:“‘澜儿’是什么意思?”
    “嗯?”
    前桥指着书中某一行道:“你看这里,上下情节都接得上,可我为何自称‘澜儿’?”
    梁穹看去,前后文中夹着“魏留仙”的撒娇,她却自称“澜儿”,这的确很奇怪。
    “似乎是字抄错了。”
    前桥道:“不只一处,看这里,丫鬟唤我,也是叫‘澜姐儿’。”
    梁穹为此同样狐疑不解。前桥心道,除了称呼,还有很多地方透着奇怪:魏留仙明明是个年轻姑娘,很多故事中却有她生子怀孕的情节,很难单纯解释为性癖。就连描写也都是千篇一律的丰乳肥臀,更趋近于成熟女性的身体。前桥在几个文本中比较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道:“这是个换头文学吧?”
    ——
    3.
    “何为……‘换头文学’?”
    “就是说,这个故事原本的主角未必是我,只是因为我比较火,知名度高,就把有关别人的黄文安到我的身上,改个名字,吸引眼球……这个‘澜儿’,是原本女主角的名字。”
    梁穹看着她平静地分析这些细节,感觉有点荒诞,前桥却拾起某两本书道:“这两个故事情节也有诸多重合之处,都是妖狐托生,魅惑敌军将领,只是细节不同,所以很可能出自同源……整理此书时大概有底本,抄书者不加分辨,抄错了。”
    前桥知道继续查下去只怕很难,于是让梁穹叫来施克戎这个“兴国通”和土着张策,张策一早听闻最近发生之事,臊着脸不敢看她,前桥道:“你以前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是……”
    “从黄色小说里?”
    “不不,”张策把头摇成拨浪鼓,“兴国有以宫廷故事为题材的说书,兴盛于茶楼酒肆,荆国贵女的风流韵事很多人爱听,故而不仅听闻殿下,还有与二皇子联姻的安吉郡主……从前还有云景亲王。”
    好么,合着荆国那些女的一个没放过,要不是因为乐仪是“边陲野民”,名气不大,还得算她一个。
    “那你听说过‘澜儿’么?”
    看张策样子有些迷茫,施克戎道:“殿下从何处看到的?”
    前桥便将书中所见对他讲了,张策道:“是狐狸精吗?我们这儿民间传说里,狐狸精的名字常叫做‘澜’,它们有在战场上呼风唤雨、魅惑敌军的能力。”
    施克戎沉吟道:“是,我也曾听说过类似的传说。”
    前桥便让他们去至书肆遍采书籍,找出和这个“澜儿”有关的故事,搜罗整整五日,采集到数本旧书,女主角无一不是狐狸精,惯会用狐媚之术魅惑敌军,帮助国家打出奇仗,滋扰邻国安宁,后为神仙收服,暴毙而亡。这是张策耳熟能详的故事,却有一本书情节十分丰富,不仅有“澜儿”自己的故事,还涉及她的家人。故事中“澜儿”同另一个妖物有染,生出小狐狸精“铮儿”,又魅惑了国家的王子,成功跻身贵妃。
    前桥还没反应过来,梁穹成璧施克戎等人惊道:“谢小澜?!”
    这个名字何等熟悉,前桥道:“飞羽将军谢小澜?”
    “谢将军的女儿就叫谢铮,季优将军去世后,国舅爷改嫁其密友谢将军……想来这位‘王子’,是指国舅爷了?”
    前桥马上核对故事细节,果然地名和军队建制与六十年前那场荆兴大战多有相合之处,情节却和军事无关,文中“澜儿”赢得战争胜利靠魅惑将士和“睡服”敌军将领,用词极尽羞辱。
    前桥读罢,愤懑之情比见自己当了黄文女主角更甚。国舅爷府的“玄门奇阵”犹在眼前,飞羽将军至今仍是固砾军难以忘怀的虎胆将领,“齐渡大捷”六十年来成为觐坞为之骄傲的一场硬仗,如今竟变成与床褥和身躯紧密相关的肮脏情事。
    “原来是这样,大败兴国的飞羽将军被污化为妖邪,成为市井传说,如今人们多不记得源头,这故事又转移到我身上。”前桥冷冷道,“我还抱着友邦交流的心态来玩,却给我送上如此大礼,这个国度从上到下都恶心透了。”
    还和谈?还联姻?皇姊怎么不打他丫的!玉龙山北麓三城太少了,狗屎国家,去死吧!
    张策作为兴国代表,战战兢兢地承担了所有人的怒意。飞羽将军对于众人是不容亵渎的存在,公主也是。况且流言蜚语一旦传播难有尽时,创造污名容易,正名很难,几十年后,如今捕风捉影的东西难免变成常识,作为全民记忆窜入历史都是有可能的。
    六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也能得到公正的书写吗?前桥对此已经不抱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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