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官道以南,一条凝冰河流与众人偕行,其上游即为汶河,尾端则疏浚为濠,绕京都城外一圈。待行得远了,汶水也在视线中渐渐远去,田野和绵连诸山覆着残雪,黄白相映,初看时新鲜,注视久了又不免疲倦。
    何缜瞧出她精神不足,关切道:“今晨起得太早,仙姐睡一会儿吧,待前方到了浦里镇,我们进城吃些早餐。”说罢,将一方软垫递给她。
    前桥抬眼将他瞅了瞅,仍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就因为他在,车厢里装上成璧、桃蕊和自己,已经再没地方留给梁穹了。这位庶卿顾念大局已成习惯,不待她重新分配,主动请缨去另一辆车中待着,倒留下何缜与自己相对。
    她心怀不满,将何缜的软垫放到一旁不管,靠在成璧怀中假寐。
    从前她外出最远不过行至罗坞,如今在马车中坐得久了,才追念起沥青公路的好处——荆国基建是真不怎么地,已经有雪填补路面崎岖,还是颠得她头晕眼花,纵然是孟筠送的安神香也无法排解。
    于是寐不住了,又坐起来,掀开帘子往外瞅。
    “你是不是觉得憋闷啊?”成璧道,“不如我带你骑一会儿马?”
    还得是他呀!前桥双眼一亮,对成璧道:“好啊!”
    何缜却忧心忡忡地提醒道:“雪天路滑,骑马怕是不安全吧。”
    “公卿放心,有我在。”成璧说罢,唤车夫原地暂停,从府卫手中牵来一匹膘肥体壮的备用马匹,将前桥扶到鞍上坐着,自己也上了马背。
    这回视野格外开阔,空气清新微凉,车厢中积攒的憋闷消失一空,前桥只觉由内而外地舒坦。又指挥成璧策马跑到梁穹车边,叫他掀了帘子与她聊天。
    “你困吗?饿吗?颠不颠?”前桥一连串地问道,“要不要也出来骑马?”
    梁穹摇头笑道:“这一路上马匹还要轮换使用,以确保马力充足,殿下同成璧玩玩就罢。在下在车中,不觉无聊,倒觉暖和。”
    前桥一听理由充分,也就不再缠磨梁穹,笑嘻嘻地对成璧道:“你带我跑上两圈如何?”
    “好啊。”成璧向梁穹告别,靴底一夹马腹,带着前桥纵身而去。马速骤然加快,马背也愈发颠簸,却不同于沉闷难耐的车厢,摇摇欲坠的感觉竟刺激她发出一阵愉悦笑声。
    成璧收着劲儿,并未让马全速奔驰,双手仍旧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于田间小路绕行而去。田垄和树木在视野中一一向后退,前桥后背埋在胸口,与他紧紧贴着,漂浮的发丝时而拂过他的面颊,好似一只小手挠在心尖敏感之处,引他垂了头,悄悄在那颊边落下一吻。
    反正离春耕还早,田间地头罕有人至,成璧信马由缰地跑了一阵,直到覆雪之处路况不明,才将马放缓,再次回归大道与队伍汇合。
    “心中可畅快了?”成璧问道。
    “嗯,有点红尘作伴、潇潇洒洒的感觉了!”前桥鼻尖微红,飞速奔驰一会儿后凉意加剧,却仍眷恋自由不肯回去,被他扯着披风裹住。
    “冷么?”
    她摇头,往四周看去,见一处白雪微动,一只被踢踏马蹄惊起的白兔惊慌失措逃离芜草,少见多怪地兴奋道:“看,是兔子!”
    成璧因她过分旺盛的兴趣而哭笑不得:“又不是没出过门。当初吉江那么远,你也去了,为何此时……”他话未说完,又被前桥夸张的声音打断:“还有野鸡诶!——飞了飞了!”
    他唯有摇头,把疑问吞回腹中。前桥拽着缰绳摆弄一会儿,又叹道:“还是骑马好。我也该趁此机会锻炼下骑术,现在独自出行都成问题,若有紧急事件发生,恐怕难以应付吧。”
    “你从前骑得蛮好,如今只是忘了,想来拾起也不难,”成璧道,“等前方到了浦里,我为你选匹性情温顺、耐力强的马,午后陪你练习,累了再去车中歇着。”
    嘿嘿,有他在真好。
    梁穹和成璧是身旁值得信赖之人,也都各有本事,她以前曾读过一个理论,大概是说人若处于社群之中,能力也倾向交由社群掌握。譬如她想知晓某地人文,会先询问身边的梁穹,而非查阅某本地方志;又譬如她想自保,会先想到成璧的功夫,而非亲自学习防身之法——有他们在身边,储存某种暂时用不上的技能,的确会让自己轻松很多,可也未免过于轻松了。
    梁穹向来愿意帮她,也更愿意教她。从前她不懂授人以渔的道理,如今出了京门,走在路上,竟然不知不觉因一匹马想到许多。
    依赖是感情的延伸,却不是止步不前的理由啊。她得加把劲儿,至少要把魏留仙曾熟练掌握的技能重拾起来才行。
    ——
    2.
    一路时走时停,等到达计划内歇脚的第一处城镇浦里时,早已日上叁竿。前桥途中吃了糕点,肚子倒不觉饥饿,可看到城内袅袅烟火气,隐约听闻百姓来往叫卖之声,馋虫不免蠢蠢欲动。
    “家主,小心。”
    梁穹过来扶她下马,等双脚落地,她才感到屁股已被马鞍硌得微痛,想来学习骑术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在她这位“家主”带领下,几人去了门面最为阔气的酒楼稍事歇息。依照从乐仪处学来的点餐技巧,前桥将招牌菜挨样点上一份。
    她本以为小镇中饭食质量会打折扣,却未曾想小二端上菜肴后,那菜品精致程度几可与京都名楼媲美。颜色和谐讲究,摆盘别具匠心,就连盛菜的盘碟都各不相同,以便同内容之物精致对应。
    当那些招牌菜逐一上桌时,前桥不由得发出欣赏且遗憾的叹息——为啥自己穿越时带着手环,不是手机呢?此情此景多适合发朋友圈打个卡啊!
    然而身边没有朋友圈,只有“相亲相爱一家人”。何缜见她迟迟不启筷,问道:“仙姐怎么了?”
    “这也太精致了吧……”她瞧着一块拳头大的扣肉旁码得整整齐齐的碧绿菜丝,只觉筷子落到哪里都不合适。其他人倒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何缜甚至皱眉道:“美则美矣……我倒觉着盘子太大,菜只放了中间一点点,好占地方啊。”
    “你懂什么?这叫留白。”
    前桥夹起菜肴放入口中,这味道相比于外形来说显得平平无奇,却也不算难吃。她不得不承认,面前一桌菜肴有过度包装之嫌,不过也给消费者提供了味蕾视觉双重享受不是?钱花得不冤枉。
    至于菜品大小——她也算对何缜的抱怨有了些理解。在府中时菜肴都是私厨制作,往往吃完后还有些盈余,此时放在桌上的,明显不够一女五男分食。
    前桥留心观察身边好几桌顾客,发现店家竟然在“看人下菜碟”,给不同主顾的菜码也各有不同:一位身量纤细妻主同卿子吃饭,那菜品也小小两份,精致可爱,对女子食量来讲正好,可她卿子未免不够餍足。另一桌女客生得珠圆玉润,体态丰腴,店家给她上的菜码明显调大,可给她对面男客依旧是小小一份。似乎没人因此而“患不均”,反而神态自若。
    这发现倒有趣。菜品过度包装是为迎合女性审美,餐食规格也为适应女子食量而备,前桥悄悄问梁穹道:“若男子没吃饱呢?这对于你们而言,的确太少了吧?”
    梁穹道:“食倒也不必求饱。尤其是在这等酒楼,只为陪妻主吃个氛围和热闹,小小一份就够了。若当真没能吃好,回家再垫补些就是。”
    前桥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上次在国宴上也是这般,梁穹的餐食精致却少得可怜,还得靠自己周济。印象中荆国男人少有肥胖,难道有不暴饮暴食的缘故吗?只是在外吃不饱,回家再垫补,听上去未免有些可怜。
    可又想到,在彼端那个世界里,很多地方曾有“女子不上餐桌”的陋俗。客人来访,女主人不仅要在锅台前忙于烹饪,还没资格同席进餐。与此相比,荆国男人以小小一份餐食与有荣焉,倒算是格外体恤了。
    她也不知他们吃没吃好,反正只要她问,各个都说吃好了。姑且就算酒足饭饱吧,桃蕊和府卫们也轮换着进餐完毕,短暂休整后准备再次启程。
    成璧已在城内物色了一匹合适的马,身量不高,但格外温顺。他将鞍具装好,扶她上马后叮咛道:“若不舒服,别撑着,随时去车里歇息。练习是日积月累的功夫,不必急在一时。”
    前桥点头,看他跨上另一匹马走在身旁。
    这回她单骑上阵,大部队更不敢走快,仍旧保持着慢悠悠的慵懒步调,直到夕阳欲沉,她实在屁股酸痛,才下了马被送回车中。这回“拖油瓶”不在,行军速度明显有所提升,终于赶在夕阳落尽前到达昌定府外。
    ——
    3.
    作为离京畿最近的首府,昌定古城以悠久历史和宏伟建制显得格外气派,仿佛天生带着“京城门牙”的实力。将掩饰身份的过所交给守卫核验,对方不疑有他,盖了印鉴便放行。
    苦于暮色渐至,只好放弃城内逛逛的想法,先找地方投宿。财大气粗的前桥从酒楼处积累了经验,仍旧向当地口碑最好的客栈奔去。
    客栈掌柜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她家大业大,开口问她是要“独宿间”还是“团圆间”。
    前桥将这问题在脑中自动翻译成普通话——要标间还是大床房,又想到路上难见几次的梁穹,心中不免有些旖旎遐思,对掌柜笑道:“我要‘团圆间’,给我几位随从开‘独宿间’吧。”
    “好嘞——芽儿,带客官去甲字一号房!叁儿,去看看客官的马栓好了没,备上草料。”一个男孩儿应声跑去后院,打扮麻利的女孩则走在前头为她们热情引路。
    前桥随着那女孩走上二楼,听她介绍道:“甲字一号房虽然临街,但不喧闹,还能远远望见江景。地方宽敞,娘子和几位郎君在此,也完全活动得开……”她说着开门,露出一间收拾干净的闺房。前桥初见之下比较满意,赏了她些碎银,将她打发走了。
    这间房拾掇得不错,窗户够大,当真能望见点点江舟渔火。她一边抚摸室内摆设,一边往窗口移动,路过内室时不经意向里一瞥,微感疑惑,脚步也不由得停了。
    于是退回数步,从头细看,这下确认自己并非眼拙,所见之物果非其他,而是一张巨大床架。
    她不可置信地迈步进门,看到全貌,终于明白掌柜所谓“团圆房”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房间简直不能称其为房间了,因为那张巨大的床已经占据半壁江山,睡下七人都绰绰有余,“团圆”得名实相符,让她想起东北老家热乎乎的炕头。
    她哭笑不得。自己寝殿那张床在它面前只有俯首称臣的份,方才那丫头所谓“活动得开”,是这个意义上的活动么?
    饶是梁穹书本经验丰富,也从未在外开过房,被巨床惊得微愣。何缜千里迢迢过来寻她时,恐怕也没机会抉择“团圆”与否,于是几双眼睛皆望着巨床出神,沉默之中,倒是罗子昂道:“若公主不便,奴去厅中摆铺盖睡下便是。”
    他个小机灵鬼,总能一针见血找到问题症结。宁生听他此言,兴许也觉得同宿不便,表达附议,这下可让何缜逮到了机会,未等前桥说话,就率先同意道:“好啊,你们铺好了被子,夜间别着凉。”
    “啧!”前桥不满道,“谁问你意见了?”
    “我……”何缜委屈巴巴。
    “你怎么不去打地铺啊?”
    “……”
    何缜不敢怒也不敢言,听前桥道:“谁也不许走,好端端的床放着不睡,打什么地铺啊?”
    如梁穹一般“见过世面”之人,也为她此话和引发的遐思微微羞赧,更别说新婚至今从未侍寝的何缜。他先是臊得从头发红到了脖子根儿,又把周围男人打量一遍。
    看看罗子昂,不免想到浴桶中那具惨不忍睹的肉体,心底一阵恶寒;再看宁生,丁丁陈列柜中所见袭上心头,给他一个无情逼斗;再看梁穹,十分不甘百般不齿;再看成璧,好像也只有这位师兄值得信赖。
    何缜偷偷凑近成璧身边,小声道:“师兄……你说句话啊。”
    “说什么?”成璧嘴角挑了挑,小声安慰道,“嗨,公卿放心,今晚闹腾不起来的。”
    许久的相处也让成璧总结出了规律。既然她把何缜也囊括在内,断然不会是个混乱之夜,充其量诸人共享一张大床罢了。
    在旅店解决晚餐后,何缜仍旧忐忑不安,又不肯出去打地铺,死皮赖脸非要挤在她旁边躺下。可前桥只有两个“旁边”,一边摆了他,一边就要放弃梁穹或成璧之一,这仨人中唯有成璧仍是使奴身份,他二话不说放弃了权利,把宝贵的“身边”留给公卿和庶卿。
    前桥是真想把何缜赶到厅里独宿,可见他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想起他一路小心翼翼的示好,又觉狠不下这心。索性把头转到梁穹一侧,背对着何缜入眠。
    饶是什么都不做,何缜还是兴奋得一夜未眠。这是头回和她同床共枕,也是头一次在异性身旁,以如此近的距离宿下。纵然自己近似和衣而卧,纵然身旁只有一堵后背,他仍旧保持着姿势整夜不敢移动。
    耳中听着周围渐起的轻微鼾声,眼望窗外一轮皎洁圆月,人月同圆,他睡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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