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缜接过信,信上只寥寥两句内容,也被他捎带着瞥见。他迟疑问道:“仙姐,你要去见他?”
    前桥未做回答,何缜微微急了:“可他已是郡卿……我知道不该插嘴仙姐决定,但为名声计,仙姐还是该同她人卿子……保持距离。”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竟然咬着下唇,像下决心一般道:“仙姐或许不信,但我不是因公卿身份才拦着你的,也不是因嫉妒。”
    “嗯,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为我考虑。”她注视着何缜,又道,“但我和赵熙衡之间,并非藕断丝连这么简单,而是有仇怨在。我找他也不是因余情未了,而是有帐要算。”
    “什么账?”何缜发问,然而前桥并不想就此多聊。看他烧完了信,就婉言让他离去。
    何缜满腹疑窦,走出门后仍回头望着寝殿。知道她不肯告诉自己,必然有隐情在,这隐情他无从得知,估计那些久不受幸的使奴也无法接触,唯有仙姐身边之人有望相告。
    何缜如此想着,便转道去了成璧的居所。
    ——
    2.
    次日午后,京郊长亭。一团冬日正将草上积雪照得银亮,风声中夹杂零星的雀鸣,两方人马分列东西,共同朝着前方等待,却视对方如空气。
    前桥抱着手炉坐着,远远瞥着那边的人。她带梁穹、成璧及十余府卫到达目的地时,早有一伙人候在那里了。人群中有个熟悉的面孔——王聪垂头丧气地立在为首那名女子身后,在冷风中冻得缩手缩脚。前桥并不眼熟那位女子,可也能凭借排场猜出,此人应是郡主府的一位管事女官。
    安吉大概也得知了赵熙衡即将回京之事,特意派人在此等他。对方丝毫没有要和她寒暄的意思,自打她来了,那边的人只是远远对她行了个礼,随后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将她们彻底晾在一旁。
    她索性也不言语,捧着手炉坐在挡风处,静静注视着没有人迹的官道。
    直到一人一马飞驰而来。
    赵熙衡何德何能,回京竟有如此排场,能得公主府与郡主府同时迎接。他远远地看到这场面,似乎也对气氛异常有所察觉,迟疑地勒住马匹,令坐骑结束奔驰,缓步前行。
    他逐渐接近,样貌也在前桥视线中变得清晰。瘦削的面颊、脸上的胡茬、长且蓬乱的头发,一切很难和记忆中那个人对上号,似乎在荆国也难见这么邋遢的男人了。
    当他走到面前,对面那位严肃的女子终于开口,对他行了一礼,语气冷冷冰冰唤道:“郡卿大人。”赵熙衡端坐马上冲她点头:“有劳林姑姑接引。”随后下了马,却是向前桥处走来。
    可随即,他被一柄剑鞘拦阻步伐。成璧出手快到来不及反应,冷声勒令道:“站着,不得接近!”
    赵熙衡驻足,眼神如淬毒之刀将成璧剜过,他懒得搭理拦路狗,远远地瞅着前桥道:“抱歉。我已竭力挽回,你还没有消气吗?”
    前桥摩挲着小腹上的暖炉,幽幽地瞅着他,心中顿感讽刺。他用那么阴诡的方式,把魏留仙当成垫脚石,竟然还能厚着脸装怪讨巧。人心隔肚皮,当真不假。
    赵熙衡对她心中所想仍然不知,试探问道:“你等了多久?是否冷了?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赵熙衡……”前桥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们是不是该停止这样的情绪游戏了?”
    他闻言微愣,前桥已从椅子上起身,捧着手炉走到他面前,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突然抬手赐予对方一个清脆的耳光。寂静的枯树丛中惊起十余鸟雀,像是那巴掌的涟漪,赵熙衡向身边踉跄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陆阳的事,我已全部想起来了。”
    此话一出,赵熙衡错愕与愤慨尽数消散,唯余惊讶还剩在脸上,他讷讷重复道:“……你想起来了。”
    “二殿下!”
    王聪疾声呼唤,然而那位林姑姑回头看他,竟吓得他再次噤声。赵熙衡只微微往那边侧了侧头,目光又回到前桥身上,他用手背擦擦唇角,牙齿将嘴唇内侧磕出一个伤口,血在他一擦之下糊在牙上。
    郡主府之人袖手旁观,公主府府卫按剑待发,他一人一马夹在当中,骑虎难下。
    脸上的掌痕开始发烫,赵熙衡清清嗓子,低声道:“我们回去说,好么?你打也罢,骂也罢,纵是要杀我,我也不会反抗。”
    看他仍未放弃伪装深情,前桥只想冷笑。
    “我现在有几个问题,你记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若不回答或避重就轻,我会把你和陆阳所为尽数告知皇姊,请她处理你,并重新思考与兴国联姻之利弊。你大可掂量一下,在皇姊心中,是我的安危重要,还是和蕞尔小国维持表面情谊重要。”
    赵熙衡沉默,最终凝重道:“你要问什么?”
    “第一,陆阳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为何会巫术?第二,陆阳的所作所为背后是否由你授意?这个计划所期待的最终成效为何?第叁,你给我的手环……到底从何处而来?”
    赵熙衡瞟了一眼身旁之人,低声道:“待我回去,找机会与你详说,我会和盘托出,此事不是叁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
    “别妄想拖延了,就是此时此地,我要你讲清楚。”前桥立即将他诉求拒绝,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在你决心利用我的信任和真情,为我铺设陷阱之时,就应当做好谎言被拆穿的准备。等东窗事发再回避、讨饶,只会让我更加看不起你。”
    赵熙衡的喉结无奈地上下一动,像是心知这关说什么也要过,最终还是回答了。
    “陆阳……是兴国敏都奉阴庙事神之觋,出身祭司世家。你所谓的‘巫术’,大抵是指其幻形之术,只有特殊的巫觋才有此能力。”
    “所以,这就是你的计划。”前桥冷冷道,“你让他假扮成你的样子,住进我的后院,成为你的替身,借此筑牢我对你的感情……”
    “不是!”赵熙衡连忙否认,“这并非我的计划,而是我大哥的……他知道你我关系,一直不愿我们切断联系。纵使联姻,他亦觉得安吉不如你接近权力中心,因此从未放弃让我当公卿之念。是他将陆阳引荐给我,观察、模仿我的一举一动……仙儿,我从来不愿利用你,可我受制于人,也有身不由己之处。”
    他越急着剖白,前桥越是想笑。
    “或许是我的错,不该问你是谁指使,反倒让你有了脱罪借口。”
    前桥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演技拙劣的小丑。
    “事情的关键也不在谁指使、谁推动,而是你明知如此,还是同意执行。帮助别的男人接近我,伤害我,以换来我对你的死心塌地。你觉得作为既得利益者,一句‘受制于人’,就能抹去你的作用吗?”
    她盯着赵熙衡,笑容愈发轻蔑:“还是说,你那么自信于我对你的爱,以为这样都会得到原谅吗?你在同意之时有没有想过,你是在对这世上仅剩的、用真心待你之人下手啊。”
    魏留仙不是对他的欺骗和利用一无所知,从那天吉江镇相会时,她就知道了,可那句“联姻”还是从她口中说出,只为将他救离落魄的困境,给他孤苦无依的寒夜点一盏灯。
    或许日后积重难返的恶果有她过分善良种下的因,但善良本没有错。错的是他,贪心不足、谎话连篇、愧对善意,甚至现在还未悔改。
    ——
    3.
    面对她逐渐阴寒的目光,赵熙衡仍在苦苦挣扎:“仙儿,我的确一直想当公卿,也想成就彼此的梦想,但你要相信,我绝对、绝对不会以牺牲你为代价,为自己牟利。”他说到此处,眼眶突然红了,急急问道,“……陆阳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你会不知情吗?”
    “我只知他是太子为促成联姻布下的棋子,他会模仿我的样貌,成为一个替代品男宠,逐渐讨你喜欢,让你愈发难忘。可为何会伤害到你,我并不知悉,太子和他也从未说过这些……”
    他急得想上前一步,却被成璧死死拦住,只能停在原处,语带哽咽道:“仙儿,你告诉我,他是怎么伤到你了?”
    如此拙劣。
    前桥觉得自己看厌了这出戏,白白在风中站了许久。赵熙衡的信和陆阳的言语,完全就是在互相掩护,他竟还不死心,苟延残喘地拼命解释,想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罢啦。为了不再浪费时间,我决定不掰扯这个了。”
    她将微冷的手炉递给梁穹,从他那换了一个新的捧着,一边问道:“说说下一个问题:你给我的手环,是怎么回事?”
    赵熙衡顿了顿,答道:“从‘奉阴婆’处求来的,此事我并未撒谎。”
    前桥不语,等着他继续说,赵熙衡又道:“当信奉足够虔诚,心愿又足够强烈,神明就会回应。这当真是我求来的。”
    他曾说过许愿一事,但总归不会是“平安喜乐”这样的愿望。前桥问道:“那你许下的心愿是什么?”
    “别离开我。”他盯着前桥,坚定却带着绝望地复述一遍:“我的心愿是让你别离开我,我们永远在一块。”
    在那一瞬间,她蓦然窥视到赵熙衡目光中的野心和欲壑,心中有一部分瞬间揪着她,让她打了个冷颤——赵熙衡的“愿望”如果是实话,那它当真实现了。
    为了给手环充电,接近赵熙衡是目前的唯一法门,没准儿撕破脸皮后,也依旧难逃。可这也带来一种混乱——赵熙衡的充电能力若非诱荷拉郎导致,而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愿,那这位所谓的“神明”到底有多大能力,可以凭空创造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手环,借此将她二人高度绑定?
    奉阴婆……为寻求真相,兴国之行是绕不开了。
    在这一念冒出来的时候,她又不免意识到,这没准儿又是个圈套。用未解之谜将她吸引,后面还有更多阴谋蓄势待发。可她别无选择,这一切都过于蹊跷。
    甚至连诱荷都很蹊跷——她从来没提过这个什么“奉阴婆”,都失联这么久了,有精力把近叁年天灾挨个预测一遍,竟然对这位隐藏的神明只字未提?
    赵熙衡说出那些话后,看着前桥久久不语,成璧却突然发力,用剑鞘狠狠打在他腹间,赵熙衡未设防,直被撞得弯腰后退两步,扑通一声跪在残雪之上。
    成璧不再顾及京畿不得公然动兵的条例,甚至无视匆匆靠近的郡主府人,抽出剑咬牙道:“无耻之徒,凭你也配肖想?!”
    赵熙衡毫不示弱,立马回敬道:“走狗,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成璧说得没错,你的确不配。”前桥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转身离去的同时将另一句话抛下:
    “你不配我,更不配她。”
    虽然很想放纵成璧揍他一顿,可安吉的人还等在旁边,此处也时不时有人往来于此,撞见打斗难免引起风言风语。她欲登车离去,身后传来赵熙衡一声急切呼唤,然而那声音转瞬又被打断。
    “郡卿大人,将奴等晾了许久,不知您现在是否有闲暇了?”
    那唤做林姑姑的人走上前来,虽恭敬地称呼他,语气却满是倨傲。她稍一挥手,身后两位姑娘立即得令,将王聪猛地推到赵熙衡面前。
    他只好出手帮这位下属稳住身形,不致摔跌,却见王聪垂着头,艰难地从袖中拿出一份字笺。
    “这是何物?”赵熙衡沉声问道。
    “和离书。”林姑姑答道,“郡卿不会以为,不告而辞两个月,郡主还容得下您吧。”
    嚯!前桥在车中听闻此话,简直要忍不住掀车帘看看外面场景。耳中只能听见赵熙衡的声音道:“我即刻回府,向郡主请罪。”
    林姑姑却道:“不必,郡主已将您的行李尽数封箱,扔在郡主府门外了。接此和离书,便辞郡卿位,二殿下可自行携带细软离开,至于想去哪,郡主不干预。”
    好啊,安吉够狠,直接下通知啊?前桥正为安吉的行动迅速而意外,林姑姑等人传话完毕,却不再停留,立即上了两辆马车。车夫马鞭一挥,那车子就晃晃悠悠往城内走去。
    前桥听见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音,也下令道:“走——去冶铁厂。”
    她的马车同时启程,经由另一条路离开。
    赵熙衡捂着肚子重新站起,一边咬牙一边看着两辆背道而行的马车。王聪急出了冷汗,慌慌问道:“殿下……我们往哪去?”
    赵熙衡未加迟疑,将王聪留在原处,飞速上马,朝着安吉郡主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
    4.
    “他追着郡主去了。”梁穹将车帘放下,对她道。
    前桥听着渐远的马蹄声,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赵熙衡是个聪明人,一个利益至上者。失去了她,不过少了一根更高的枝桠,可失去安吉,他在荆国的根基将一并折断。孰轻孰重,他心中那杆秤早有计量。
    不知安吉会怎么处理他,但兴国是一定不会在刚受巨灾的节骨眼上,再失去荆国的强援。那么要交换利益吗?女皇怎么想?安吉的“和离书”女皇知道吗?
    她想着这些,到了冶铁厂门口,却没动身下车。扪心自问,方才选择来此,并非有什么事要做,似乎只想和安吉的人马分头行动,最后看看赵熙衡的选择。
    如此看来,自己当真对那个王八蛋动过心啊。
    拷问心灵的答案让她惭愧不已,对赵熙衡的在意仿佛是背叛了许过承诺的魏留仙,不过好在,这份纠结的情感从此可以画上句号。
    她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呼出,对梁穹道:“还是回府吧——我们商量一下去兴国的事儿。”
    ——
    ——
    po18作话:
    谢谢po18上的读者(股东们)。本故事的上篇至此结束了,基本完成一个小闭环,接下来打算用100章左右的下篇讲完大闭环。本文首发fw,wland和AO3同步更新,由于没有大纲和存稿,在写新章的同时,我会反复修改前文的表述和字句,甚至有整章大改的情况。但po上爬虫实在太多,往往来不及修,内容就被爬到其他网站。半成品被传开还没有修正机会,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所以等后面剧情结束,该改的都改过一遍了,我会重来此地,把剧情一股脑更新上,正如同前100章做的那样。
    本站暂时停更,其他网站更新正常。
    关于本文的一些设定图、场景图之类的,指路凹3、微博可见。
    谢谢你们喜欢这个故事,我会把它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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