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半天,时萤抽空出了趟门,购置了程依交代的特产。
    这趟出差之旅终于结束。
    下了飞机,梁榆自己叫了车回家,而陆斐也的车就停在机场停车场,时萤坐上他的车,一起回佳宏新城。
    谁知刚开出停车场,她就接到了方景遒打来的电话。
    哆啦a梦的铃声一遍遍响着,时萤瞟了眼驾驶座上的男人,不好挂断,还是小心按下了接通。
    “回来了没?”
    电话那头的男声有些严肃。
    时萤余光打量着陆斐也,低声回:“刚出机场,怎么了?”
    方景遒声音微沉:“来趟附医,姑姑上课的时候晕倒了。”
    言毕,就在周遭的催促声中挂断了电话。
    时萤怔然望着屏幕,一时没缓过乏,紧接着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情因为突如其来的电话变得乱糟糟的,满脑子都是方景遒刚刚沉重的语气。
    脑海中不停回荡着一个声音:方茼晕倒了。
    顷刻,她紧张咬着下唇,声音慌张:“陆斐也,能送我去趟附医吗?”
    “出什么事了?”陆斐也皱了下眉。
    时萤摸了摸慌乱的脑袋,呼吸微颤:“我妈进医院了。”
    男人在路口掉转了车头,随后视线瞥向她,安慰道:“别太担心。”
    卡宴疾驰在马路车流中,男人沉稳的嗓音让时萤稍微稳了下心神。
    可没过多久,她愣怔盯着窗外,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上半年,方茼单位体检时查出乳腺癌,好在肿块不大,又是早期,很快在附医做了手术,术后的恢复也不错。
    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怎么又会突然晕倒。
    霎时间,时萤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纵然她能逃避方茼,可她能够失去方茼吗?
    念头只是刚起,她就红了眼眶,泪水漫了上来,糊住了视线。
    情绪接近崩溃之际,低沉的男声将她拉住——
    “先吃颗糖缓缓?”
    陆斐也修长清晰的指骨握着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掀开了扶手处的盖子,里面放着一袋大白兔奶糖。
    时萤焦乱的心思被他打了个岔,盯着那袋糖果,缓了口气:“你也喜欢吃奶糖吗?”
    “算是吧。”男人模棱两可地回答,“累的时候也能稍微缓解一下。”
    时萤想到陆斐也的烟瘾,明白过来,他大多数时候还是靠着烟草缓解。
    不好拂对方好意,时萤拆了一颗糖果放进嘴里,奶糖很快融化在口腔,漫开的甜意帮她镇定了一些。
    ……
    卡宴停进医院的停车场,时萤匆忙解开安全带,看了眼驾驶座的男人,欲言又止:“陆斐也,你——”
    “先在这等你。”陆斐也眼神瞥来,继而补充,“有需要喊我。”
    时萤点点头:“那好吧。”
    紧接着她开门下车,小跑着进了医院的急诊大厅。医院一楼大厅里交荡着各种提示音,前来就诊的人很多。
    时萤循着方景遒发的病房号上了三楼,找到326号病房时,方景遒刚从里面出来。
    对上细框眼镜后平静的眼神,时萤安了些心,焦急地问:“怎么样了?”
    “医生说只是低血糖,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来都来了,等会还是复查一次。”方景遒简洁地说完,又道:“你陪姑姑待一会儿,我去买饭。”
    时萤点了点头,精神松弛下来。
    病房里摆着好几张病床,方茼躺在最靠窗的病床上,还在沉睡着,柔和光线中,那张严肃的脸也显得温和恬静。
    时萤搬了一旁的凳子坐下,看到摆在床边的果篮,拿起个苹果,走去走廊尽头的洗手池冲洗。
    再回来时,方茼已经睁开了眼睛。
    母女视线交汇。
    一段时间没见,想到上次的不欢而散,时萤有些怯然局促:“妈,方景遒买饭去了,你要不要先吃个水果?”
    “嗯。”方茼点了点头,端肃的眉眼瞧不出情绪。
    没有水果刀,时萤只能将洗干净的苹果递了过去,又在凳子上坐下。
    “出差刚回来?行李呢?”方茼咬了口手里的苹果,轻声问。
    “嗯,早上的飞机,临时来了医院,行李还在同事车上。”
    方茼看她一眼:“回去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什么事,就是早上课太早,没来得及吃饭。”
    时萤想到陆斐也还在底下等她,停了会儿,犹疑道:“那……我先回去放行李,等会儿再过来。”
    “路上小心点。”方茼嘱托。
    时萤站起身,低眸沉默着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即离开。
    方茼又问:“怎么了?”
    此时窗外阳光正好,明媚的光线透过玻璃肆意打在女孩身上,映出她白嫩脸颊不自然的绯红。
    时萤攥着手,嘴角漾着微笑,抬头时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温软的嗓音在病房里显得不太真切——
    “妈,我能抱抱你吗?”
    ……
    陆斐也在车里接完了一通工作电话,挂断没多久,就望见那道纤细的身影从医院大厅走了出来。
    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女孩携着浅淡的笑意,伸起手背遮了遮刺眼的阳光,又低下头,走近后开门上车。
    “你好像心情很好?”男人笑了下,深沉的目光直视而来,声音笃定。
    她这样松乏,不必问就知道没出大事,还可能有好事。
    时萤愣了愣,沉思着回:“嗯,应该说,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东西。”
    “因为崔晃?”陆斐也笑了笑。
    时萤皱了下眉:“你怎么知道?”
    出于崔忠的意愿,她没有向陆斐也和梁榆详细透露对方签署股权转让协议书的原因。
    可是,陆斐也却像早已料到。
    时萤缄默片晌:“陆斐也,你是不是其实玩过《穹顶》?”
    这个问题之前她也问过,对方却没有正面回答。
    不过那次从崔忠家里出来,是陆斐也特意提醒她,《穹顶》对崔忠来说没有意义。
    所以即便《穹顶》因为容玖入不敷出的财政状况被迫停运,崔忠也不会有什么不舍。
    唯一的解法,就是让《穹顶》对崔忠来说有意义。
    至于蹦极时,他指引她看到的那幕,也和穹顶中的任务景象如出一辙。
    ……
    萨措镇过去只是个贫困小镇,崔晃空有绘画天赋,却没有良好的家境。
    母亲去世后,是崔忠独自抚养崔晃长大,咬着牙坚持送他去学画,支撑着崔晃考上大学。
    崔晃性格沉闷内向,崔忠却是个执拗火爆的脾气。或许父子间交流不多,在外人眼中不太亲密,可崔忠和崔晃的关系,不见得真的只有如此。
    只是时萤找不到证据。
    直到陆斐也让她看到了峡谷中那幕,似曾相识的感觉浮出水面。
    《穹顶》中有许多不同的职业,新手任务可以自行选择。其中一个发布任务的npc,就是生活在雪山峡谷的巨人格亚夫。
    格亚夫强壮的肩膀上,站着他年幼天真的儿子,每当玩家路过,就能听到少年欢快爽朗的笑声后,那句经典的台词:
    「站在父亲的肩膀上,我可以看到整个世界。」
    崔忠身材矮小,脊背也因为常年的劳作弯曲,和格亚夫完全不同。
    唯一相似的,只有长相。
    格亚夫嘴角镶嵌着一块璀璨生辉的宝石,肩膀上的少年亦如是,就如同,崔忠与崔晃衔在嘴角的那颗小痣。
    年幼的少年站在巨人肩膀眺望峡谷,似乎也同样映射着那位用瘦骨嶙峋的身躯,在过往贫困的时光中,努力支撑儿子梦想的父亲。
    时萤瞬间明白,崔晃心中的父亲并不矮小,他始终记得他是站在父亲的肩膀上,才从那个贫困的萨措镇走出,看到了更高更远的世界。
    当她抱着电脑上门见到崔忠时,一生要强的老人盯着屏幕上的巨人与少年,最后捂上了浑浊的眼睛,粗糙指缝中流出了思念的泪水。
    虽然未曾宣之于口,但那的确是不善言辞的崔晃,在游戏世界中留给父亲的告白。
    也是崔晃去世后,和父亲尚未断开的最后联结。
    ......
    起初,时萤只觉得发现这一切是巧合,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怀疑,是不是陆斐也刻意让她看到了那一幕。
    陆斐也没有回答,转而问道:“这个问题和你现在的心情有关?”
    “嗯。”时萤点了点头,语气豁然开朗:“因为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和我妈一样,从来都不会妥善表达爱。”
    她和方茼之间,很少有那种会心一暖的温馨时刻。
    别人都说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然而方茼的爱却是有条件的。
    二十多年的固化认知中,时萤觉得母亲的爱应该是一次高分的成绩,一场比赛的胜利,一张光鲜的奖状,和一份体面的人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时萤都在努力让自己接受母亲并没有这么爱她的事实,即使这有些残忍。
    可经过崔晃和父亲的事后,时萤突然转换了角度。
    “现在我觉得,或许她不是不够爱我,而是我们都用错了方式。”
    和母亲拥抱的那刻,时萤发现方茼浑身的姿态是笨拙的,僵硬的,手足无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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