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张玉凤将芦花送进洞房后, 伏在门上偷听了一阵,屋里久无动静。她心里担忧冯慧茹,便向干女儿春燕仔细交代了几句, 叫她务必亲自守着, 一旦大少爷出事, 第一时间禀告。
    叮嘱好, 就急匆匆回去陪冯慧茹了。
    自小就卖身冯家为奴,是冯慧茹的贴身丫鬟,后来又陪嫁到了郁家, 张玉凤可说是跟着冯慧茹一起长大成人的。二人虽是主仆, 情同姐妹。她一生未嫁人,也未被郁泓收房, 就视郁齐书是自己的半个儿子。这段日子, 她为郁齐书既伤且痛,寝食难安。
    自己尚且如此,何况亲生母亲?
    冯慧茹嫁给郁泓后, 丈夫日渐露出本性, 隔三岔五就要猫儿偷腥、沾花惹草,她婚后的生活极不如意。本来于夫妻感情看淡了,一颗心全放在儿子身上, 哪想到郁齐书摊了天大的祸事。如今他半死不活,大夫都叫准备后事了。
    张玉凤十分担心万一郁齐书今晚过不去,冯慧茹也可能会过不去。
    大房所住西苑,堂屋。
    冯慧茹正坐在灯下抹泪。
    她尚未换衣服, 身上还是那一身堂前举行儿子的拜堂成亲仪式时所穿深红色的、绣彩鸟牡丹纹样的织锦缎宽袍。
    这一身逼人的富贵喜气, 同她苍白哀戚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堂屋两扇大门都没关, 半敞着, 张妈刚跨进门槛,冯慧茹脸色骤变,起身时一趔趄,还是咬牙疾步迎上去,“是不是齐书他……”
    “没有没有!你别胡思乱想,没有的事儿!”张妈赶紧接住她的手臂扶着,宽慰地拍了拍手背,安抚道:“放心,我离开的时候,看大少爷胸口有起伏。”
    那意思是,还有气儿,没死。
    冯慧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听到这话并未得到慰藉,“那你怎么回来了?你该一直守着他,万一他……我本想亲自去,可我不敢,我不敢亲眼看着他离开,呜呜。”
    “咳,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回来陪你。大少爷那里有春燕在,我都交代好了。”
    冯慧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由着张玉凤扶着她走回桌边,重新瘫坐在椅子里,仍旧抓着老丫头的手道:“玉凤你说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嫁了个没良心的,临到这大把年纪的时候,该是想享儿子清福了,却要眼睁睁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玉凤默叹了口气,拿出帕子为她拭泪。
    她心里明白,这种时候,越是劝越会劝不住,等同于火上浇油,遂转移话题道:“常公公那边吃好了么?服侍公公的下人都交代好注意事项了么?”
    郁泓郁郁不得志,已成破罐子破摔姿态。表面上尚能勉强应付常余庆,别的地方,比如这太监用什么酒菜招待,安排睡哪个厢房,白天晚上为他安排些什么娱乐活动等等,郁泓都甩手不管。冯慧茹是当家主母,这些琐碎之事自然就得接过来,否则那老太监回京在皇帝跟前说上几句坏话,郁家就更加没了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郁泓什么都不管,冯慧茹既要挂心儿子死活,还得强打精神招待客人,打理后院,身心俱疲。短短十来日,瘦了一大圈儿,样貌都脱了形。原本饱满富态的脸颊,颧骨都突出来了。
    听到张玉凤问起,冯慧茹果真止了哭,脸上堆满了怒意:“那死太监太可恶了,明知道我儿子都这样了,他还非要吃喜酒!吃酒就吃酒,你说说他是不是诚心的?竟叫我和老爷陪!我真是……玉凤你知道吗?这一晚上陪那死太监喝酒,我强颜欢笑,心情就跟上坟一样难受死了!”
    张玉凤抓着冯慧茹的手紧了紧,温言开解道:“咱们没请宾客,家里就老爷和您撑着场子,其他人都是下人,没资格陪他。他远道而来,终究是客,还领着皇命,您不应酬他,谁应酬呢?”
    冯慧茹的情绪平静了些,不说话了,继续垂泪。
    张玉凤只得再度找话题,“老爷人呢?”
    冯慧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恨恨道:“他?常太监一离席,他就摔了杯子走了。我追到门口,看他由着小厮搀着,往李小莲那贱人的院子去了。”
    张玉凤又默默叹息了一声。
    嫡子伤重弥留,老爷不闻不问,忒凉薄了。
    真是无论转什么话题,都是一把辛酸泪。
    张玉凤不敢再启话题,只好陪着她家小姐默默垂泪。
    忽的,外面传来欢天喜地的声音:“夫人,可喜可贺!”
    二人抬头,就见春燕打帘子兴冲冲地闯进屋内,一脸喜色:“夫人,大喜事!”
    “呸呸呸!”张妈神色一厉,抢上前,猛对春燕使眼色,“不要乱说话!”
    今晚给郁齐书冲喜,谁不知道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根本医不好的,折腾一番,也不过是给家人一点心理安慰,告诉自己,已尽人事,听天由命了。所以,怎可能会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发生?
    春燕无端被训斥,咬着唇,委屈:“干娘,我没乱说话,是喜事啊。”
    径直转向冯慧茹,双眼发亮道:“夫人,大少爷他想要吃东西!”
    张玉凤愕然,“大少爷开口要吃的?”
    “嗯嗯!”春燕兴奋地猛点头。
    冯慧茹亦不可置信,扶着椅子把手缓缓站起身:“你再说一遍!”
    春燕上前,欣喜地大声道:“回禀夫人,大少爷他说他想吃点东西!”
    “他想吃东西?你确定没听错吗?”
    “千真万确!”
    冯慧茹霎时眼泪直飚,闭眼合十:“阿弥陀佛!多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谢谢您保佑我儿,他终于想开了,愿意活命了!……”张开眼,急切地催促道:“快快,春燕,你赶快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些什么好吃的,统统都拣出来,我亲自送过去!”
    “哎,好咧!”
    “要热的!”
    “好咧!”
    “等等!”张妈喊住就要跑出屋子的春燕,转向冯慧茹道:“小姐,大少爷好些天没吃东西了,我硬灌那几口又给他吐了出来。厨房里为了招待常公公,准备的都是大鱼大肉,油腻又重口,他哪里能吃?得整点清淡点的,不然肠胃遭不住!”
    久饿之人,一旦憨吃猛吃,极易适得其反,想活命反而快速送了命。
    冯慧茹一阵后怕,“对对,春燕你快去叫厨房赶紧熬点白米粥!”
    春燕答应着快速走了出去。
    冯慧茹欢天喜地地重新坐下来,抓着老丫头的手又笑又哭道:“你说说他怎么就突然想通了呢?我几乎天天守在他床边,好话说尽,甚至是跪下来哀求,他都无动于衷。好狠的心,生他养他的亲娘都不要了。怎么一夕之间就想通了?难道,这冲喜还真的冲对了?”
    完了,感慨道:“我从前根本不信这个的,没想到你说的这土办法居然顶用呢。”
    张玉凤也很高兴,顺着她的话道:“自然是顶用的,这法子才会一传十,十传百啊。”
    春燕去厨房里吩咐了下人熬粥,又回来回禀,“小半个时辰就能熬好,很快的。”
    刚才着急给郁齐书弄吃的,这下可以好好问问了。
    冯慧茹嘴里没说,心里其实一点儿底都没有,仍是觉得做梦,不相信的,只怕是白高兴了一场。
    遂拉住春燕和颜悦色地问道:“大少爷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怎么突然想吃东西了呢?”
    “看着精神还可以。”春燕回道,然后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他咋想吃东西了,估计可能……可能是因为大少夫人吧。”
    “因为大少夫人?”冯慧茹同张玉凤对视一眼。
    眼里都是喜色。
    真是冲喜冲对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说仔细些。”
    “嗯!”春燕就道,“一开始是我们听到屋内有哭声,还以为大少爷他没挺过去,赶紧冲进去看。结果大少爷他人醒着,就是脸色不太好。那大少夫人扶着床柱子望着少爷直哭,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大少爷眉头皱着,没作声。然后他看见了我,就说给他弄点吃的。”
    春燕当时并未在现场,这些话真真假假,连猜带蒙,事实情况也还差不多。
    冯慧茹却听得慢慢收起了高兴劲儿,脸色凝重,冲春燕无力地挥挥手,撑着额头,看上去很疲惫。
    春燕有些不知所措,看向自己干娘。
    张玉凤明白冯慧茹这是想要支开春燕的意思,遂对春燕道:“你去厨房看着点,白米粥熬好了就用冰水放凉了再送过来。否则粥太烫了,大少爷也没法子吃,闻着米香更饿了,会饿坏的。”
    “哦。”春燕茫然地看看冯慧茹,福身退了出去。
    房门被张玉凤轻轻关上,冯慧茹开口说话了:“玉凤,那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狐媚?”
    第54章
    张玉凤微微有些错愕:“小姐, 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么多年来,张妈仍旧习惯按冯慧茹未出阁时那样称呼她为“小姐”,冯慧茹也从未想过纠正她, 可见二人关系多么亲密。也因此, 冯慧茹的隐秘心思都会给张玉凤讲, 张妈也敢给她提意见, 说出其他下人不敢说的话,十分体己。
    冯慧茹突然问起芦花的长相,张妈奇怪她怎么会直接判定芦花长得狐媚?才会大胆地反问了一句, 就见她家小姐的眉间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愁云。
    且听她道:“我猜一定是那小狐媚子趁着齐书不能动弹, 就对他乱来。我的齐书是正派男儿,从未见识过骚狐狸精的手段。这一番尝试, 他定然没想到原来女人可以如此娇媚, 还能叫他失魂落魄。于是食髓知味,就迷上了,迷得连死都畏惧了。”
    张玉凤没想过其他, 听了这番论调, 只是笑道:“乱来好啊,把大少爷救回来了,这不是挺好的吗?”
    在她看来, 郁齐书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冯慧茹听罢,眉头反而蹙得更深,“骚狐狸最不要脸,正经女人都不齿她们, 可偏偏男人们一个个前仆后继, 就喜欢这种女人!为了她们, 甚至可以抛家弃子, 实在是个大大的祸害!”
    “……”张妈张了张口。
    忽然就断定芦花是个骚狐狸,未免是否有些小题大做,无中生有了?
    “小姐,你是不是想得太严重了?”
    “玉凤,你不懂。”冯慧茹摇头,一脸忧色道:“之前齐书要死要活,意志还挺坚定,哪里知道碰上这么个狐媚的女人就不想死了,你不觉得他不对头么?”
    张妈困惑道:“小姐,我确实不太明白……”
    冯慧茹道:“我这是不愿看到齐书沉迷女色啊!”
    张妈哑口无言。
    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小姐是不是担心大少爷走老爷的路子?其实你大可不必。大少爷从前对女人不太感兴趣,想来正是没碰上适合他的女人……小姐,想要郁家多孙,大少爷总得多经历些各色女人才好,特别是大少夫人这种能激发他情智的女人……”
    “不关老爷的事,你扯老爷干什么?”冯慧茹不满地打断了张妈的话,随后再度追问道:“你快说说她到底长得怎样!”
    “……”张玉凤担忧地看了眼她家小姐,只好回道:“奴婢也就当初跟着周保和李进忠去那王婆家看人的时候瞧了回她的模样,就那一回。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大少夫人她……嗯,她长得的确是有点好看呢。”
    “皮肤又白又光滑,整个人儿都透着水灵劲儿。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清泉一般。用大少爷他们读书人的话说,就是眼含秋水。不止男人看了,个个都会心软,溺在里面。就是我,身为女人,呵呵,当时也是一眼就喜欢上了那姑娘。”
    提及芦花,张妈说着说着不禁微笑起来,由衷道:“大少爷运气好,我先还担心乡下姑娘没几个长得好的,怕是会辱没了大少爷的人才,哪想到大少夫人天生丽质。但愿他们小夫妻将来能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我都快要急死了,你就别再大少夫人地称呼她了!”冯慧茹抬头怒视了眼张妈,神色极为烦躁,“你都说男人谁看她一眼都会被迷住,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张妈后悔自己的说法不当,遂忍不住为芦花力争:“小姐,我那只是说她长得好,特别是眼睛,但并非说她勾人……”
    冯慧茹充耳不闻,兀自垂眼焦虑道:“如果她真的长得狐媚,齐书因此才想活命,只怕老爷那里就不好交代了。”
    “老爷??”张玉凤诧异极了,“小姐,你先前不是说不关老爷的事么?”
    “你不懂。”冯慧茹看定她道:“我问你,你把齐书怎么断腿、怎么害得郁家垮塌的事情忘了么?就是因为女人啊!”
    张玉凤:“……”
    是这样没错,可,与大少夫人何干?
    你都不担心大少爷走郁泓的老路,又怕什么老爷不高兴?难道说儿子是儿子,老爷老爷,老爷沉迷女色就没问题,儿子却不能耽于女色?如此不公,这是什么道理?
    且,男人沉迷女色,为什么总是怪罪到女人头上?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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