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我们没准备好。
    晏少昰牙根咬得酸胀,终于定了神:“你要什么?”
    耶律烈双目似点了灯:“我要你们的神兵利器,能打二三里地的那种火炮,能折成几折揣在怀里的弩机,能喷一口火的长|枪,什么硝石硫磺老子全没有,还有什么栓在胳膊上点一下就能射出几十根牛毛针的那玩意儿,有多少我要多少!”
    ——他倒是敢开口!
    监军快吓傻了,扯着嗓门惊叫:“殿下不可!耶律狗贼不可信啊!他要是带着咱们的火器去投诚蒙古,必能换取高官厚禄!咱们将作监几十年功夫就要付之一炬啊!”
    “给他!”晏少昰喝了声。
    元兵的伏线已经出了镇门,朝着山谷搜来了。
    他当机立断:“从上马关调来不及了,廿一,你带我手旨去跟王叔借,大同离此一日工夫,以跑死马的速度往回赶。”
    耶律烈朗声一笑:“还有最后一条:倘若我杀了元汗,还能回得来,我要你们皇帝老子给我划片地,不能比西夏小。”
    晏少昰眉眼一沉。
    他要做异姓王。
    这不算难,只要元汗暴毙,三路敌军立退,他们就势反扑,倾吞大片草原疆土,那些异族不服管教,送多少粮也喂不熟,边兵总是要退回原本边境线的,到时随便分他一块什么土都行。
    “倘若老子回不来了。”
    耶律烈咧嘴一笑,露出了他这张糙脸上能摆出来的最明艳的笑,刀梢一指身后:“我这些部下,你看着养吧!”
    第265章
    从大同借来的火炮走云内关兜了半圈,秘密送到二官镇时,乌都正吃着一顿热腾腾的饺子。
    影卫都有上得战场入得厨房的本事,饺子都能做出六种馅料六种花儿,围着乌都摆了一圈。
    他们几人民族、家国、时代、辈分全不相同,竟能坐下来好声好气地吃一顿饭。
    耶律烈抱着“走前一碗壮行酒,喝完这口没下口”的架势喝,几缸酒下肚,醉得不省人事,被辽兵架着抬回了屋。
    不用殿下知会,廿一边立刻吩咐人去盯死他。这辽汗嘴上说得再凿实,也未必是一诺千金的人,在他成事以前,得时时刻刻防着他反水。
    成年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乌都一点也不知道。高粱酿的老陈醋够味儿,酸得他弯起眼睛笑,时隔一年,终于尝着了地道的华夏风味。
    “我们那里讲究出门饺子回家面,就是出远门的时候要吃一顿饺子,因为饺子吉利呀,做得也麻烦,买菜、剁馅、和面、擀皮,一忙就是半天,是家里人用爱包的,到了外边,就没人愿意为你费这工夫了。”
    晏少昰与他碰了碰杯,笑了声:“我们此地也有这说法。”
    则是因为民间小麦粉贵,肉也贵,穷人家舍不得吃,送亲人离家的时候才舍得开灶。
    乌都运气实在是差,每盘饺子里都包了三枚银角子,没提前知会,耶律烈狼吞虎咽,差点咬崩了牙,乌都才在最后一只冷掉的饺子里咬到一颗银三角。
    “哎呀,我吃到啦!”
    一群影卫哄他高兴,起哄闹着“饺子吃角子,新年好运道”,各自把手心里揣着的几粒银角藏了藏。
    全了这最后一场中原礼节,乌都沐浴更衣,换上新袄,用洁眼的药水冲洗了眼睛,一头乌发没剃,按着契丹皇子的样式绑成了天髻,连手脸都用羊奶膏润养了一夜,白得发光。
    他相貌本就异于汉民,稍一打扮,更不似人间孩童,举手投足间都是灵气的聚合,活脱脱是萨满传说中耀如日月的长生天之子。
    山鲁拙端着一支画笔,蘸取红赭色,在乌都背后画了一个胎记。
    地方选得巧,在颈骨与脊骨交界的第一节 ,沿着领口而下,会随着乌都低头露一丝痕迹,但凡是个眼尖的都不会漏过去。
    “草原传闻:寻常巫士靠巫术和草药寄魂,大萨满的本事最大,是靠神石寄魂的,神石其实是他们身上一根天生有灵的骨头,这骨头能吸取大千世界的灵气,润养魂魄,跟咱们那‘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差不多。”
    要让彩墨长久不褪色,色儿要一层一层地刺进去,用的是黥面雕青技艺。
    山鲁拙下针前还抹了把眼泪,怜惜这么小个娃娃得受这罪。下针时却把乌都摁得一动不能动,任凭这娃娃嗷嗷惨叫,自个儿眼皮都不眨一下,边描画边喃喃。
    “小公子可千万要保住性命,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儿,这条脊梁……就要被巫士剜下来串成嘎巴拉了。”
    吓得乌都打了个哆嗦,愣是不敢喊疼了。
    影卫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做到极致,要让乌都在所有受选的灵童中一眼便脱颖而出,叫蒙古的大巫只看一眼就觉得“是了,天神就该是他的模样了”。
    黥面是给有罪之人刺字的刑,如今竟要给个孩子用。
    晏少昰眨眼比往常多,看乌都含了两泡眼泪,便出声分他心。
    “你频频在镇上露脸,是瞒不过去的,草原上许多部族都知道大灵童是耶律烈的人,元人必定也有消息来路——是以我与耶律烈要做一场戏,而你,要在辽兵的护送下,慌不择路地逃,要‘撞进’蒙古人的包围圈里,听得懂么?”
    “做戏?”
    乌都果然被分走了心神:“殿下你是要假装杀耶律烈吗?”
    晏少昰不答反说:“别分心,谨记这场戏能不能成,你才是关键,要骗过元兵和萨满细处颇多,你多推演几遍,万万不能出一点差池。”
    小孩捱过那阵疼,才回来点活劲儿,撑起热情与他们两方人马告别。
    平时近身伺候他的辽兵,给他做饭的伙头兵,他全记得姓名。
    这群辽兵虽都是杀人饮血的蛮人,告别的礼仪却郑重,人人单膝点地,右手握拳捶胸朝乌都致意。
    像是军中的送行礼,一群影卫只觉得不吉。
    耶律烈薄情,只在这便宜儿子脑袋顶上呼噜了一把,什么也没说。晏少昰还不如他,全程背着手,站成孤高冷漠的姿势。
    他从来都是寡言的人,最后也只落了声“珍重”。
    看乌都收拾好行囊要走,晏少昰到底忍不住问:“可要留些字迹?我寄给贺晓。”
    乌都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黯下去,垂头丧气:“还是不要写信了,看了信却见不到,晓晓又要难过了——殿下您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晏少昰摇头:“我看着你去。”
    乌都被一个辽兵提上马,回头冲二殿下摇摇手,特洒脱地来了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回见啦”,一转脸,眼泪哇一下就出来了。
    可惜送他进镇的十几个辽兵全是糙老爷们,没那细腻心思。后座的辽兵横臂箍紧他,使着死力鞭马,朝着镇口的方向没命地逃。
    乌都被迎面的风刮了个巴掌,还没迷瞪过来为什么要跑这么快,身后蓦地响起一片“杀”声。
    精准的汉字读音,在山谷间回荡成一首杀伐曲。
    千百乱箭铺天盖地射来,逼得前路黑压压一片,乌都震惊地回头去望,被灰土黄沙迷了满眼,又被后座的辽兵一把摁进怀里,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只听到镇口的惊锣声,守着镇的蒙古团团包围住他们,啸叫着听不懂的话。
    而身后的辽兵在他额顶之上吼着:“我乃西辽太阳汗三子耶律斜轸!奉父汗命带灵童前来投诚,却遭大同代王爷追杀!父汗危矣!快随我去援救父汗!”
    身后,胸口炽热的辽兵忽然不言语了,从马背上滚下去,拖着乌都一并往下摔。周遭几个蒙古兵慌忙搭了片人网,护着他落了地。
    乌都被几片铁甲震得后背遽痛,回头去看,送他来的辽兵一身血,被箭射成了筛子。
    出门时十几人,如今竟只剩六个了。
    乌都被遽痛击碎了语言,“啊啊”嘶哑地唤了两声。他满脸是泪,盯着脚边这张脸半天没想起来,三王子耶律斜轸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他被元兵抱上马车,马车是特制的,窗格子没一指宽,满地百姓痛哭流涕,汉民与番民全朝着马车下跪,山呼着“灵童降世”。
    乌都惊惶地缩在车厢一角,直到被一双粗糙的手捧住脸。
    年长至百岁人瑞的老巫定定看他半晌,那双手颤抖着一寸一寸摸过他手脚,在他后颈的胎记上分辨了许久,老巫终于痛痛快快地掉了泪,被左右侍者扶着踉踉跄跄伏下身,行了个稽首大礼。
    乌都双脚死死楔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受了。
    他被洗了个澡,繁复的巫袍加上身,绣着各样灵鸟纹的袍摆逶迤拖地。男女老少全是巫觋,跪了一屋。
    这些人像被巫咒吸走了生命力,一个个瘦骨嶙峋,宽大的袍服空荡荡罩在身上,有的在笑,有的在哭。
    大巫士说什么乌都不知,几个译官跪在他脚边,从萨满语到蒙古语翻译一遍,从蒙古语到契丹语再翻译一遍,他充耳不闻,满眼陌生,什么都听不进去。
    许久,乌都才找回语言:“护送我来的兵,请帮他们治治伤,谢谢。”
    他神情淡漠,契丹语与盛朝雅言混用,声调钩转自如,哪里像寻常的四岁孩子?浑然是天神之子该有的语调。
    大巫士又老泪纵横了,吩咐巫侍悉心照顾,哭得全身发软,被家族里的小辈搀走了。
    这是四十九匹马才能拉动的巫阁,足有一进院那么大,上下两层楼。风是香的,不知点着什么,诱着乌都忘掉一路的死亡与牺牲,诱着他安神。
    马车还没动身,乌都在阁中小心地探了两间屋。
    这么大的巫阁竟不怎么点灯,许多窗都是用木条封死的,适应了黑暗的巫侍全在角落跪着,冷不丁唤了声“茫客”,把乌都惊得缩回自己卧房里。
    巫阁西北角似是大巫士办公的地方,乌都听到了交谈声。
    分明隔着一道道墙,隔了几十米那么远,可他恍然间听到“咚”一声,很轻,像皮球落地的声音。
    乌都怔了一瞬,浑身发冷。
    他在部落的一年,曾无数次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劫掠中,在逃亡中,在战场上——辽兵臂力过人,单刀重二三十斤,能一刀剁下人的脑袋,杀人从来都是一刀斩首。
    皮球咚、咚、咚一声声落地,那些揪扯着他的记忆如涨潮般淹了他满口,乌都死死咬住掌背,没敢发声,也没问那边杀的是什么人。
    他到底没有探出头去看。
    ——大灵童现世了!不是天神寄灵,而是萨满之子乌都转生!
    时节正是清明。
    一整个冬天没见过几场雪的二官镇,竟痛痛快快下了一场雨,把道上的血与泥泞通通洗刷了个干净。
    所有纵深进入胜州城的元兵,竟然全部熄火停炮,以跑死马的速度在两日之内折向回头,沿着黄河结成人海,一眼望不全头尾。
    “二皇子怕了?”
    耶律烈说着嘲讽的话,眼却没看他,死死盯着几万密密麻麻的兵,竟露出垂涎三尺的目光。
    “元人警惕,老子那些探子一个没混进去,少不了要见点血了。”
    他一露口风,晏少昰便懂他言外之意,也不多话,只说:“十门小炮,都是火器作最新造出来的奇巧,可以膛肚分离,到了地方再由铁匠焊口,能省地方,弹药另装,一人一箱也能提得动——切记弹药不可在炮膛中久存,受水受潮会炸膛。”
    “大炮备了三门,都是重逾八千斤的大家伙,我料想你们带不走,会派人远远缀在你们后边,藏到蒙古边境上,至于怎么运进去,你自己想法子。”
    后边几十名匠人神情冷沉,都做边地农夫打扮。
    火器作没有庸人,全是一身腱子肉、双臂可负重百斤的兵。代亲王果然一双锐目,一看皇侄来信,不多置喙,立刻连炮带兵送了个齐,派来的人手还都是边民面孔,有着北地男儿惯有的糙皮高额,跟蒙古人相貌区别不大,多族语言都能蹦几个字,能随耶律烈一起混进去。
    “元人动身了!”
    千里眼的镜头中,极尽奢侈的巫阁车慢慢动了,狂欢了多日渐渐有些疲惫的镇民,浑似烧铁入水,瞬间沸腾成巨大的轰鸣声。
    除了“灵童”二字,晏少昰什么也没听清。
    那孩子被人群淹没,又被巨大的巫阁托高,双层巫阁顶上又有一座尖角的请灵塔,托得他比黄河边上的万千屋舍都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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