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手轻脚地钻回大帐里,鞋子脱在门口,踩着地毡进去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一抬头,对上了全家人的目光。唐荼荼吓了一跳:“爹?!”
    这一顶女眷的帐篷,可唐老爷在,母亲在,哥哥珠珠都在,丫鬟仆妇也全在,各个表情古怪——老爷满脸的火,唐夫人是窘迫,珠珠茫然,少爷气闷,丫鬟仆妇们都在角落里缩着,不敢吭声。
    唐荼荼纳闷:“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我还要问你,你这一宿上哪儿去了?!”
    唐老爷发脾气的时候血色上脸,一张脸红得似灌了三斤酒,顾忌左近的帐篷里都是同僚,气急了也不敢大声,只得压着声儿训她。
    “全家人找了你一宿,从半夜找到这会儿!义山说下午瞧见你跟萧举人玩闹,你是不是去找他了?”
    他停了一停,等着闺女分辩,唐荼荼却傻住了——这明摆着是认了,唐老爷更气:“两人胡闹也没个度,南苑是你们能胡闹的地方么!要是被守卫扣住,你一个丫头名声还要不要?”
    唐荼荼发出迷惑的声音:“……啥?”
    哥哥从来都是温和的,眼下也板起了脸:“我还当萧兄是正人君子,料不到他……真是混账!”
    唐荼荼隐约听明白了一点,还不太确定,珠珠一句话给她盖棺定论了:“爹,私会是什么意思?就是天黑了还一起玩,不好的意思么?”
    唐荼荼:“……”
    她涨红了脸,哭笑不得:“乱讲什么呢,不好好睡觉你们做什么?”说完,赶紧抖抖手上的笔纸和本子,“我出去画画了。”
    “大半夜你出去画画?糊弄谁?”唐老爷哪里信,平时心宽体胖一人,这回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回去就禁你的足!”
    “老爷快别说了,孩子都回来了,你瞧,这不全是画么。”
    唐夫人赶紧打圆场,又怕老爷怪她,又怕荼荼怨她,忙自己揽下,“都怪我,半夜起来一瞧荼荼不见了,吓得丢了魂,这事儿我该多想想,也不至于闹成这样,老爷快去跟钱先生知会一声,让外头的人都回来罢。”
    啊……他们还发动别人一起找了。
    唐荼荼这下尴尬起来,不多时,听见帐外钱先生低声絮语,爹爹声音也很轻:“……原来是去她姑母家的帐篷玩去了,没跟我们知会。”
    唐夫人:“实在过意不去,先生快回去歇歇罢。”
    两人帮她遮掩过去了,不知道从哪儿编了这么个“姑母”出来。
    闹了这么个乌龙,唐荼荼窘迫坏了,窘迫之余又感动。
    芳草替她整理好了那一沓图纸,轻声埋怨:“小姐要出门带上我呀,咱当家交待过我的,我在旁边也不累事儿,小姐做什么都行。”
    “夜会个小郎君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小姐要是丢了怎么办?这深山老林的,上哪儿找人去?”
    芳草是华琼送进府的人,却还是头回开诚布公地跟她坦白。
    唐荼荼更臊了:“我知道了,咱不说这个了行么……”
    大帐里静下来,唐荼荼困意涌上来,渐渐睡着了,梦里都能听着母亲唉声叹气,她和珠珠你叹一声,我叹一声,小丫头学舌似地叹了好半天。
    仿佛才刚沾枕头,再醒来的时候,听到外边铜角金钹与鸣鞭声大作,有人在她耳边嚷嚷,唐荼荼一个激灵,醒了。
    珠珠两只手扒着她肩膀摇:“姐,快醒醒!接驾了!皇上来了!”
    第106章
    唐荼荼醒了醒神,擦把脸的工夫,外头“各家迎驾,闲人回避”的唱词已经念过两轮了。
    芳草追在后头叫着:“小姐,我给你梳头呀。”
    唐荼荼摆摆手示意她回去,嘴里衔着根银簪,含糊说:“来不及了。”
    她动作麻利,出了帐篷还没走出十步远呢,左手拢起头发紧紧地绕了两圈,一根簪子横插进去,就成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盘头。
    一路走着,唐荼荼还顺便把领口和衣摆抻平,再一瞧,除了后颈落了几根碎发,哪里像是个刚睡醒的人?
    “姐,你这……”
    珠珠看得目瞪口呆。她个小丫头,一头稀疏的软发,往常梳个头都得一刻钟呢,挑挑步摇又得一刻钟,还没见过这样的。
    她浑然不知这是军队里的三分钟起床整理仪容大法,只觉得姐姐厉害死了。
    “不难,回头我教你。”唐荼荼拉着她,快步往人最多的地方赶,珠珠连走带跑地跟上。
    两人到得晚了,各部的官员和命妇们已经排起了队,放眼望去一片人头攒动。
    猎场是天家少有的娱乐活动,特许官员们褪去朝服,穿着更为方便的公服——这些国之脊梁们不穿曲领大袖、不戴梁冠了,看上去还没侍卫有气势,全是上了年纪的叔伯辈,里头看不着几张年轻面孔。
    女眷这边,有诰封在身的命妇们都站在前边,日头底下望去,只能看见许多闪花人眼的后脑勺——珠玉点翠插了满头,衣裳上的丝绸和金银绣线也反着光,那叫一个贵气逼人。
    里边许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大太阳底下穿这么一身,不知道得多热。
    可是能捱一捱这热,也是官家夫人们最想要的尊荣和体面了。
    建朝年代久了,往往会落入一个窘境,满朝公卿多如过江之鲫,光是跟晏氏一族沾着血亲的皇室宗亲,唐荼荼听说有将近十万人。子生孙,孙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朝廷把公侯和外命妇的诰封捏得越来越紧,成了大功小赏,小功不赏,加上降等袭爵,勉强控制了公侯数。
    所以打头站着的一二品命妇,全是满门勋贵,阖家老少爷儿们一起用功绩给老夫人请个封。
    没有命妇衔的夫人们,都要随儿女站在队尾。
    珠珠脑袋探出队伍,贼头贼脑地瞧稀罕,唐夫人拉扯了她两回都拉不回来,左右瞧瞧,瞧见别家的小闺女也有不少这样的,唐夫人才由着她去。
    她一个妇道人家头回见识这样的场面,心里不安稳。
    周围那些夫人们举手投足仿佛都能入画,那气度,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全是名门望族出身,通身上下无一处不妥,连表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凿出来的——该几分笑,几分严肃,全拿捏得妥妥当当。
    唐夫人总感觉自己全身上下哪儿哪儿的仪态都不对,站直了不对,挺肩了不对,塌腰更不对。她暗暗瞅着别家夫人,照猫画虎学着样儿,远没有儿女们自在。
    珠珠好奇:“怎么别人都穿着红衣裳、紫衣裳,爹爹是绿的呀?”
    周围好几位小姑娘失笑出声,都扭身瞧她,唐夫人臊得恨不得去捂她的嘴,手却没有闺女嘴快。
    唐荼荼大方又坦荡,低声解释:“因为爹爹官品低呀,一二品的官员穿绯袍,三四品穿紫袍,爹爹是五品了——你知道‘大红大紫’吧?别人说你‘将来一定能大红大紫’,就是祝你升官发财的意思。”
    唐荼荼像学馆的夫子似的,不疾不徐地给她解释了。
    珠珠噢一声,嗓音脆甜:“那等爹爹升官了,是不是就能站在前头了?”
    她个子还没抽条,才长到姐姐胸口,唐荼荼很顺手地揉揉她脑袋,说:“不管站在哪儿,做官都是要为国为民的,没有前后之分。你看周围的差爷,不也在认真当差么?”
    周围拿手帕掩着嘴暗暗发笑的姑娘们,听她这么说,反倒收了笑,脸上浮起不好意思的薄红来。
    唐义山静静听着,心里真是既骄傲又伤怀,骄傲的是妹妹年纪不大,竟能看得这么通透,伤怀的是……萧临风那个混账!他什么时候和荼荼有来往的!
    他还在为今早的事儿耿耿于怀,小小少年胸腔里窝了把火,子曰遇事三思,唐义山三思了一早上,越想越气了,气自己识人不明,还想跟那混账做朋友,恨不得把萧临风拉到林子里骂上两句。
    抓耳挠腮想了一上午,也没琢磨好该骂他什么。
    ——毕竟荼荼……是自己长着腿跑出去的……
    “来了来了!”队伍里有人压着喜悦叫了声。
    鸣赞官昂首阔步走在前头,手持十米长的静鞭,啪啪啪地狠抽三响,丹陛大乐蓦地响起来,两侧的乐官庄严奏乐。
    唐荼荼抖擞精神,朝着路头望去。
    从看到第一面金色的入跸旗开始,足足有半刻钟,几百名清道的蓝衣太监才走过去。这是典仪监的,分散站在队伍边上,圆睁着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之后是铙锣铜角鼓齐头并行,乐队走过去,再后头是举旗的,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东南西北四兽旗、还有各种认不得的祥瑞兽旛,三山五岳二十八星宿……各色彩旗轮番上阵。
    唐荼荼眼皮跳了跳。
    她踮着脚往远处望,这旛旗队伍长得望不着头。好不容易等举旗的走过去了,后边又是红黄二色的龙伞华盖,还有十几把“寿”字扇,骑着马的前导将军威风凛凛。
    这排场大得叫人疲倦,明晃晃的太阳当空照,唐荼荼困得眼泪直流,拿帕子掩着嘴,很小心地打了个呵欠——典仪太监干的就是监督的活儿,谁行为不妥了,回头肯定要敲打各家老爷。
    边儿上有五六岁大的小孩子站不住了,不知是饿了还是想撒尿,刚唤了一声:“娘……”
    旁边的公公便横眉斥道:“肃静!”
    那小孩吓得一激灵,忙站直了,竟被这一声吓得打起嗝来,“咕咕咕”了半天。他娘急出了一身汗,拍背也止不住嗝。
    公公无奈,只得让这夫人把他抱下去了。
    这下,唐荼荼连呵欠都不敢打了。
    这仪仗队走了半个钟头,等得人都没精神了,终于见着了御辇的影儿。
    六匹大白马拉着辆大得咋舌的金车,那位尊贵无匹的皇帝挑起半幅帘子,从御辇里伸出一只手,向下虚虚点了点,冲着人群挥出一个“观音菩萨拿杨柳枝洒甘露”的手势,又像隔着空气,抚了抚臣民们的脑袋顶。
    站得偏,连皇帝长什么样儿都没看着。
    唐荼荼:“……”
    站一个钟头就为了看这只手,她连腹诽的力气都没了。
    一群嫔妃辇车行过后,督礼官总算离开了,这就是允许说小话了,人群里渐渐热闹起来。
    外国使臣千里迢迢地来,他们仪仗都小得可怜,跟本朝气象没法儿比。
    唐荼荼扫了两眼,回大帐去补觉了,醒来已经过了午时,大帐里只留下芳草守着她。
    “小姐可算是醒了,外边比赛摔角呢,咱们快去看。”
    午膳还是温着的,唐荼荼匆匆吃了两口饭,校场的方向人声鼎沸,她闻着声儿精神了,吃完也顾不得下下饭,拔脚往校场赶。
    这块场地上的摔角比赛正如火如荼,鼓声咚咚震耳,喝彩声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涌过来。
    占地十亩的大场地上,人竟快要站满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能看着的地方。
    校场地面平整,临时搭起来的看棚成了个弧形圈,皇家与高官命妇们坐在看台上,剩下的“闲杂人等”通通被侍卫隔在百步之外。
    离这么远,视力好的还能看见点,视力不好的,只能听个响儿了。
    那边的皇室坐得雍容,添茶打扇的婢女都有一沓;
    而周围的官眷和下人们人踩着人,全伸长脖子瞧。后头来的挤不进来,焦急地问着:“怎么啦怎么啦,谁赢啦?”
    这道界限太刺人,唐荼荼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站了没一会儿,影卫在人堆里找到了她,一拱手和煦道:“姑娘,二殿下给您留了位子,请随奴才来。”
    前脚还对封建王朝的做派嗤之以鼻,这当口,唐荼荼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能带上我家人么?”
    影卫道:“已经派人去请了,二殿下留足位子了。”
    唐荼荼把心里的芥蒂按下去,沾了点“万恶掌权阶层”的光。
    进了内场,才能切身感受到这摔角比赛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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