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姿倒是板正。
    ——可宴席来得这么晚,也不像是长期守军纪的,军纪不是要时间观念严明么?
    在这一园子里,萧临风看上去并不十分特别,唐荼荼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左思右想,有点拿不准。
    先前奚落她的九姑娘轻哼:“看谁呢还没看够,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珠珠毫不客气:“九姐姐脖子都快要扭下来了哩。”
    “你!牙尖嘴利!”孙家九姑娘气得不轻。她是背身坐着的,想要看男客那边,只能扭着身子往后看,比唐荼荼不雅多了。
    她们这一桌都是官家姑娘,坐得离席首近,说话声左近都能听到。主桌上有高门夫人笑道:“这莲池虽小,与宫里的景山倒有相仿之处。中间都有莲池水榭隔开,两头不隔视野。”
    众位夫人都笑着称是,拿看风景掩饰自己的小心思。
    今年取士取得好,年轻的举人占了大半,夫人们暗叹了声风流出少年,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看哪个长得俊,寻思哪个学问好,等着看好了赶紧去抢人。
    盛朝建朝二百余年,这秋闱尚且还好,百中取三取四,虽然取得少,但总归是有机会中的。举人考进士才是难如登天,天下会试每三年一次,每次取进士百人、同进士二百余,这数目还有越来越低的苗头。
    不是高门大户,是招不起进士婿的。门第稍微一般点的,在这秋闱上就得摸牌下注了。
    榜下捉婿是粗蛮人行径,“招婿”才是你情我愿的事儿,要先叫孩子们相看,看合适了再定亲。榜上前五十名、年纪适婚的,都有富人家抢着上前打点。
    其中尤以外地来赶考的学子最吃香,家门越低的越难得。招了婿,入赘我家门,就是半个儿,自家姑娘是拿着大笔嫁妆下嫁的,还不用随夫回乡,有钱就能顺心自在,不怕将来过得不好。
    没谈拢的也不怕,送出去的礼也不收回来,权当给看好的举人留个回乡的车马花用,结个善缘,人情关系都是这么走出来的,将来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各家是各家的算计,小姑娘们好像也知道,各个抿着嘴笑。不管平时性格什么样,都作出一副“我害羞、我乖巧、我不爱说话”的样子。
    唐荼荼眼睁睁看着刚才还嘲讽她“眼珠子掉了”的九姑娘,这会儿装作腼腆老实的样子,含羞带怯地往东园看。
    等戏台子上的状元戏唱起来,宴席已经过半了。女客这边也乱了位次,夫人们多多少少喝了些酒,拉着自家姑娘跟别家夫人说话。
    男客那边,翰林内帘官只来了几人,却也够热闹了,考官们坐在北边席首上,满园的举人都上前敬酒,一桌一桌的人涌过去。
    连哥哥也被唐老爷领着,去让礼部僚属认了认人。
    萧临风一动不动,抬头望着礼部那桌,不知道在看什么。不多时,他也提着酒壶、端着杯子过去了,没学别人敬酒敬一圈,只矜持地给主座的左侍郎敬了一杯,随后低头跟礼部一个小吏说了些什么。
    那头日光盛,唐荼荼手在额头前搭了个棚,挡住阳光望过去。
    珠珠摇摇她手臂,“姐,你看什么呢?”她见唐荼荼面前的菜都没怎么动,忧愁道:“虽然爹爹让我看着你,也没说一口都不让你吃呀,姐你快吃罢。”
    “我知道。”
    唐荼荼提起筷子动了两口,摆了个样子。
    她被珠珠打岔,这一晃眼的工夫,再抬头,萧临风就没影了。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唐荼荼立马坐不住了。
    她刚推开椅子,便被唐夫人捉住了手。
    唐夫人本来在前头长辈席上吃饭的,这会儿搀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过来了,拖了张椅子扶着老太太坐下。
    “荼荼,这位是你何姨家的老夫人,快叫人。”
    唐荼荼赶场子似的,忙叫道:“奶奶!”
    “哎。”那老太太笑,和她家媳妇一样爱说场面话:“丫头真富态,浓眉大眼圆脸盘,看着就叫人喜欢。”
    唐荼荼根本坐不住,硬着头皮对答了几句。
    何家老太太过来,大约是有别的意思,她听见那老太太悄声与母亲说“我家三丫头今年及笄,义山多大啦”。
    ——想给哥哥说亲?
    唐荼荼硬生生坐住了。
    哥哥才十四,她怕母亲糊涂得应下来,立马扯了一下唐夫人的衣袖。唐夫人拍拍她的手,含笑睨她一眼,这是“母亲省得”的意思。
    等两边打太极似的绕了两轮,何家老太太听出唐夫人推诿之意,知道这是个做不了主的,又把荼荼扯入了话题,笑眯眯问“荼荼许了人家没有”。
    唐荼荼立马起身就走。
    后世女性法定婚龄二十,十四五岁发育都没完全,唐荼荼年初才来的葵水。就算是发育早的,这年纪也是个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一群拎不清的。
    “荼荼,你做什么去?”唐夫人在后边叫。
    唐荼荼头也不回,嗓门不小:“我害羞!找个地儿玩去。娘你们聊吧。”
    满桌人愕然半晌:害羞?这胖姑娘一阵风似的站起来,走路都挟风,动作快嗓门大的,害羞也跟别的丫头不一样哟。
    唐荼荼没空管她们怎么想。南边人多,她走的北边,灌了一耳朵咿咿呀呀的戏腔,绕过锣鼓声刺耳的戏台,站在高处张望,满园子找萧临风。
    萧临风正坐在自雨亭中醒酒,阖着眼睛,靠着根廊柱,一团乱麻绞着脑子。
    袖中那张请帖的来历,他先是问了唐厚孜,又问了问礼部小吏。因为自己考的名次不错,近来算是京城红人,礼部小吏知无不言地答了。
    只是请帖事儿太小,这回发出去的请帖有二三百份,唐家写好头一遍请帖交上去了,礼部又一一核点过,中间经了好几道人的手。
    ——那“s”写得上下圆润,不像是误笔。
    ——诱着他来了,又不露面,是有难言之隐,不方便露面么?
    这魁星酒不知道是什么酒,不入胃肠,却上头,萧临风头晕得有点恶心。
    他借着酒意,燥意全沉在眉心。
    亭里前后来了两波举人,本来想上前结识他,一看萧临风这苦大仇深的表情,只当他刚才与人争辩后憋了一肚子火,坐这儿独自消解怒气。
    今天来赴宴的举人都知道这位萧大才子脾气不好了,怕贸然打扰,会被他甩个没脸,于是没一人敢坐下扰他,又踮着脚走了。
    唐荼荼就是这时候摸进去的。
    进亭子前张望了半天,这会儿客人几乎都在坡上听戏唠嗑,自水亭这边人不多,但总还是有的。池边站着几对男女,大概是已经定了亲的,寻个机会说说话,中间隔开的距离能有一米宽,小青年们各个羞怯局促,没人留意这个亭子。
    唐荼荼跟小宋氏借了个团扇掩面,抬脚往亭里钻。
    这步声又重又急,听来鬼祟,萧临风立刻警觉睁眼,目光锐利地望来,紧锁在她脸上。
    那一瞬间,唐荼荼竟有被二殿下盯住的错觉,后颈都麻了一片。
    穿来盛朝半年,唐荼荼没见过这样迫人的目光,脚下立刻顿住了,心随意动,也砰砰地跳起来,因为着急,她脸颊也飞快泛起红晕。
    萧临风冷声:“做什么?”
    唐荼荼深吸口气:“我来,是想跟公子问件私事。”
    她声儿向来软和,这会儿紧张得细成一线,说似黄莺娇啼也不为过;又拿团扇遮着半张脸,脸都不敢露全,活脱脱演绎了一出“小女子含羞带怯”。
    加上一深吸气,胸脯就随着气量往起鼓。
    萧临风别开视线:“姑娘自重。”
    这阵子成天有姑娘找上门,还有她们那些盼着招个举人婿的爹,全都排着队想跟他说说“私事”,问的不外乎是“萧公子定亲了没”。
    萧临风白天出门都得带斗笠,每隔一天换一家客栈,换得这么频繁,还总能被摸上门,不堪其扰。
    一听“私事”俩字,萧临风立马露出不睦神情,落了句沉甸甸的“姑娘自重”,起身就要走。
    他醉得迷糊了,还没大清醒过来,这一下起得太急,一坐一起间,酒后的晕眩直窜天灵盖,脚下跟着踉跄了一下。
    同时,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在左肩处拉了一下,做了一个好像背着包袱、怕包袱掉了的奇怪姿势。
    ——可他这一下摸了个空,那边肩膀上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东西?
    萧临风眉头皱得更紧,放下手就走。
    唐荼荼睁大了眼睛,心脏有一瞬间被抽空血液的错觉。
    可很快,被抽空的血液倒流回心室,她从头到脚,全身的血液都滚烫沸腾起来。
    上辈子,她是背过枪的。
    为方便右手持握,枪的承重背带都是在左侧肩膀上。原地休息时,随枪支重量下坠,从后颈绕过左肩的这根背带就会跟着被往上拉,勒得脖子不舒服,起身时得这么扯一下,重新保持两边平衡。
    除了这个,她想不到任何的姿势,会往虚空中这么一抓了。
    末世基地中,平民是严禁持枪的,只有守城军和在外围清理丧尸的人会按需配发;而枪械能随身携带的,睡觉时也不会放下的,只能是……
    特战兵!
    电光火石间,唐荼荼满脑子空白,全身仿佛失去了控制权,她连该说什么都想不到。她怕失望大于希望,来赴宴前是什么都没敢去想的,只打算碰碰运气。
    而萧临风已经抬脚出了亭子。
    “别……”
    一道灵光劈开脑海,唐荼荼倏地想起了上回托付二殿下找人时的那首歌,忙连唱带哼地张开嘴。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她头一句刚哼完,前头走着的人后背一僵,猛地回过头来,目光比方才更狠厉。
    “你是谁?!”
    唐荼荼几乎要放声笑出来,心口战栗哆嗦成一团,脑子却无比清醒。
    他听过!他听过这首歌!
    时隔七个月,她终于找到了头一个同伴!
    唐荼荼眼睛一下子湿了。
    七个月,206天,她写了一柜子的日记,也没敢往日记上多记一笔。
    怕他们身死魂消,怕只有自己是唯一的幸运儿——怕只有自己,穿到了这历史上没一笔记载的朝代,魂魄未散,巧之又巧地飘进一具刚死的新鲜尸体里,借这尸重活一世。
    唐荼荼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时代可能孤零零地只有她一人,可能目之所见、双耳所听,都是自己临死前的一场梦,于是看见什么都像是不真实的,似隔着雾。
    她揣着一肚子秘密、一肚子惶恐没人能讲,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每天稀里糊涂地磨着日子活,死守着过去一样苦行僧般的作息,努力提起点劲儿来,从这个满眼古色古香的朝代,拼命找点自己熟悉的事做。
    而现在,她找到了第一个……
    唐荼荼心里油煎火滚了一圈,萧临风还被晾着,紧盯着她问。
    “你哭什么?”
    “这歌是你自己本就会唱,还是从哪儿听来的?”
    他又立刻否了:“不可能是听来的。”
    一句紧随着一句逼问,萧临风心里的猜测逐渐成型。
    “你是唐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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