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静下来,半晌,晏少昰才缓缓一点头:“等事情查清楚,若是我错怪你了,二哥给你赔不是。”
    褚泰安愣了会儿,眼泪花子又出来了。
    兄弟俩冰释前嫌的场面,还挺感人的,唐荼荼不好再留,福了一礼,出声请辞:“既然是贵府上的私事,民女这就先行告退了。”
    晏少昰点头,廿一立刻会意,引着她出门。
    唐荼荼脚还没迈出雅间。
    褚小公爷幽幽道:“站住——”
    他抹了把脸,回过头来,声儿凉飕飕的:“你是谁家的?报个家门来听听。”
    “您说什么?”唐荼荼呆呆望去,没听明白。
    褚泰安龇牙冷笑:“今儿事出有因,又是当着二哥的面儿,我也不难为你——留下个名号,咱们权当结识一下,做个朋友。”
    唐荼荼:“……”
    你这冷笑连连的样子,摆明了是要秋后算账,哪里像是要跟我做朋友!
    第50章
    唐荼荼慢腾腾垂下眼,把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候的那套表情换出来,低头、垂眼、看地、轻声。
    “民女只是来京城游玩的,家门破落,不值一提。”
    褚泰安一哂,抓了把花生往嘴里扔:“家门破落你穿的衣裳是最时兴的花样?鞋面都是云锦的?”
    这鞋面是云锦的吗?唐荼荼自己都不知道。
    这是去华府时做的,到华府的第二天上午,华琼就让裁缝给他们兄妹仨量了身。到回家的那一天,几辆马车上摞得满满当当,唐荼荼回府后收拾行囊时,才知道里边都是娘和姥爷给带回来的礼物,吃喝穿用一应俱全,西市各种商品花样那么全,华家恨不能把整条街都给他们搬回来。
    鞋面都是云锦的么?唐荼荼神思打了个晃儿。
    褚小公爷往桌上一扫,眼力超绝:“吃的还是二两银子一锅的金鸳鸯锅,光这两盘子鱼,呵——家门破落?”
    唐荼荼脱干系都来不迭,遑论他把这个那个都往自己身上扣,忙说:“不是,这是二殿下请的。”
    褚泰安愣住:“二哥请你?”
    请她吃饭?还送云锦料子?
    褚小公爷下意识地把这衣裳鞋子都算在了他二哥头上,眼神直往右边飘:“你们这……”
    方才闯门时他酒意上头,还没发觉,这会儿褚泰安酒劲过去了,脑子转得开了,一想,孤男寡女,大晌午关着门、坐一桌吃热锅子?!
    他犹犹豫豫问:“二哥,你们这是在相看么……”
    晏少昰凉声:“又胡说什么。”
    褚小公爷飞快权衡了一下利弊,一缩脖子,摆摆手:“行了行了,走吧。我又不是要为难你,瞧你有趣罢了。”
    右手边坐着的他二哥又抛来凉飕飕的一眼,褚泰安立马噤声,心思却活泛起来。
    ——好嘛,铁树开花了这是?连自己夸句“有趣”都要挨瞪。
    唐荼荼带着福丫拔脚就走,多一秒都怕这位再出什么幺蛾子。
    廿一开门送她出去。唐荼荼往侧旁留意了一眼,那位跟着小公爷一同过来的白衣人、刚才还劝架的那位“乐天”公子,垂首敛目站在门边,动也不动,仿佛是个下人,姿态比廿一等人还要恭谨。
    拘谨得过了头。一看便知他是不常见二殿下的,也可能这是头回见。
    唐荼荼知道这个人——五年前那届直隶乡试的第二名亚元,坊间有名的“白衣卿相”沈乐天。常年眠花宿柳,给歌姬们填词,给乐姬们写曲,诗名远胜文名,却接连两场会试落第,半场喜剧,半场笑话。
    什么烟花柳巷风流才子的,唐荼荼也不懂,她知道这么个人,是因为原身的那个“唐荼荼”,屋里衣箱的最下层,抄了好多他的诗。
    她刚穿来时整理遗物,看到那一箱子粉的蓝的花笺纸,细看,上头全是情情爱爱缠缠绵绵的诗句,还有点头疼,以为前身有跟什么人私相授受,从福丫口中问了才清楚,小丫头只是爱抄他的诗。
    那诗除了酸,除了矫情,没别的毛病了,还挺高产的。
    察觉她的注视,沈乐天一拱手,勾唇便笑,眼尾桃花似地飘飘悠悠盖在她的额头上。
    可惜桃花眼抛错了人,唐荼荼脸上一点羞意也见不着,点头示意:“劳烦您让让。”
    沈乐天木呆地往旁边退开一步,把雅间门全腾给她。雅间是双叶门,一道门窄得就一尺宽,唐荼荼怕自己过不去,撞一下挤一下地不好看,才叫他让开。
    大堂里已经重新热闹了起来,都没被刚才的争执扰到。廿一送着她出了酒楼,低声道:“今日里头说的事儿兹事体大,知道姑娘嘴紧,奴才也就不多余提点您了。太阳大,姑娘雇个车回去罢。”
    话里“你出去管住嘴什么也别说”的意思可真是太明显了,偏偏还这么客气,真是话术的学问。
    廿一随他家主子,大夏天也裹得严实,不敞怀不露膀的。唐荼荼看了看他手臂上的肌肉轮廓,有点羡慕,忍不住问他。
    “你们这样的习武之人,必须得打小开始练吗?”
    廿一不防她问这个,笑了笑:“三四岁就会扎马步了。内练气息,外练筋骨,都是从小打熬出来的。”
    唐荼荼噢一声:“那我这个岁数练,还能跟得上吗?”
    她个儿矮,站在台阶下更矮。廿一垂眸看了两眼,也不瞒她,找了个委婉的说法。
    “难,但练上三五年,能比寻常人跑得快些,跳得高些。”
    也只能跑得快些,跳得高些了。
    “这样啊。”唐荼荼有点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拜别了他。
    她握了握双拳,依旧是软弱无力的。唐荼荼彻底把“二皇子可能是她的吉祥物,每回在他身边力气就回来了”的这个假想扔出脑袋。
    她上辈子赖着这一身大力,一路摸爬滚打,闯进了安全区,后来也有系统地操练过军事体能,可惜重念大学后转了文职,一身力气和基础的格斗路数没有落下,但也再没有长进过了。
    这身力气跟着她穿过来了,已经是意外之喜,但不遇危险逼不出来,唐荼荼总觉得是体质没跟上,近些时天天晨跑健身打拳,到底是不死心。
    外练筋骨吗……
    酒楼门边坐着几个健仆,都是进门时没见过的生面孔,唐荼荼疑心是那小公爷家里的。她对那小公爷的人品实在存疑,所以出了一品香酒楼,没直接回家,去二殿下说的那莲池溜达了一圈。
    延康坊紧邻西市,晌午人正多,这一大片园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前后园门都大敞着,掇山选石,移花栽木,确实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最妙的是园子拢了两处泉眼,东西两头的泉眼都蓄水成池,而南边挖出了一块低矮的平地,也注上水,搭起了小桥与凉亭。池高亭矮,高低错落有致,就靠这个高差形成了两道人工瀑布。
    紧挨着瀑布的是一排四角亭,每座亭子都在顶棱上砌出了流水道,瀑布沿亭檐而下就成了水帘,游人坐在亭中,水珠迸溅,凉风习习。
    两边还各有一座小小的水车能上下换水,循环利用,上头的泉眼不至于供应不上,下头的池子也不至于积水太深。南面又引水凿出一条蜿蜒小溪,是曲水流觞文趣之地。
    大晌午的在这园子里站着,也不觉得热,工匠巧思实在高明。
    福丫摸着水帘,赞叹:“哇,好美啊。”
    唐荼荼心痛:“有这么高明的工匠,这么好的水车,做什么不好?”
    她去张家屯玩的一路上过了三五个村子,都没见过大水车。虽说西郊是块平原,也不贫水,水车也不太用得着吧,但唐荼荼还是觉得这样的技术用在个园子里有点奢侈了。
    多好的人才,用来修花园!
    满园子里也就她这么扫兴了。文人女眷往来其中,下棋品茗的,背书唠嗑的,各是好享受。
    唐荼荼在几座小亭中绕了一圈,瞠大眼睛欣赏了一番盛朝园林艺术,又把廊柱上题着的诗句全都看了一遍,权当自己在认字,还听了一耳朵听不出好赖的诗词,足足呆了有半个时辰,她才出了莲池,往安业坊走。
    她走在回家路上,留意后头并没有陌生人跟着,便放了下心,慢腾腾地从自己天天走街串巷听来的那一兜子坊间传闻里,翻出“国公府”来。
    论当朝第一门阀,当属忠毅公府,再无能出其右者。
    褚家是真正的世家门阀,累世公卿,从前朝起就是钟鸣鼎食的大族。
    前朝是自己作没的,统治末年群豪四起、八方割据,晏家因为离京城最近,顺顺当当入了京,率先建国称帝。而洛阳以南的广大土地,是建朝后的十几年里才慢慢打下来的,作为前朝皇室遗脉,末帝逃窜至南京苟延残喘了十年,才一步步走到末路,所以才有南京应天府为“南直隶”、“南都”一说。
    古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祖是土生土长的直隶人,根系庞大,和平入了京后也就没清理旧臣,只是慢慢冷待了。
    褚家在这趟改朝换代中跟着落寞了几十年,后人又起复拜相,稳稳当当地撑起了门第。
    如今的老国公在先帝潜邸时就早早站定了脚,一力推着先帝上位,从龙之功谁也抢不过他。眼下七十高龄了,他还没辞官退下来,在朝中担着右相。
    他家老夫人出自当朝衍圣公之家——即孔子一脉嫡系后人,圣门后裔,真正的诗礼传家。
    皇后是老国公长女;长子褚昭信,名声不大,没怎么听过,但这位做了十多年的户部度支尚书,能在这个位子上坐这么久,想来是个方正人;至于什么三房四房的,没听过。
    这位褚小公爷的娘,唐荼荼记不太清,好像是哪位异姓王府上的郡主。
    这一家顶级的外戚,坊间名声倒是不差。
    要说逸闻最多的当属这位褚小公爷了,传出来的多是些他欺男霸女的事儿。尽管唐荼荼知道三人成虎的道理,知道信息最忌讳传来传去,传到最后就不成样了,她以前走街串巷时听着了,只当个故事听,没往心里记,可听得多了,对这小公爷多少是有恶感的。
    偏偏老国公这把年纪了也没辞官传爵给儿子,不知道是什么考量。
    今儿听了这么一场,唐荼荼有点糊涂,却也凑凑巴巴听出了一点门道来:看来这位褚小公爷坊间的恶名,一半是他自己作出来的,一半是因为背后另有推手。
    “小姐……小姐?”福丫喊她。
    唐荼荼回神:“嗯?”
    福丫疑惑地抬手,指着前头唐府大门的方向:“您瞧,那是谁家的马车?”
    第51章
    唐荼荼定睛看去,自家门前停着的是辆黛蓝顶儿的马车,这色儿稳重,也老成。双骑的骈车,得是官家了,车帘马鞍她都扫了一眼,不算豪奢,却也比自家讲究。
    车夫瞧见她主仆俩要进门,知道是这家的小主子,拱手便拜,看起来规矩极好。拜完,车夫又去墙沿下背阳的地方站着了。
    “大伯去门房歇着吧,太阳毒。”唐荼荼随口招呼一声,快步进了正院。
    哥哥中举后的这几天,家里来往的人不少,有左邻右舍、也有哥哥同窗来贺他高中,还有本家那头的人,住得远的坐着马车来,双骑马车却是头回见。
    爹娘今日回去那边看姥姥,不应该有客来才对。
    唐荼荼只当家里有什么大事,进门一瞧,正厅里坐着的是两位陌生的夫人,一位年轻一位年长,年长的那位看模样快四十,正跟母亲说话,哥哥也坐在下首听着。
    唐荼荼悄无声息地坐下,唐夫人眼神刚往她这边飘,那两位夫人立马察觉,笑意融融地回头望来。
    “这位就是大姑娘吧?”
    “看这模样真……富态,哎呀真好。”
    唐荼荼抿唇笑笑,假装听不出来这夫人原本想夸的是“姑娘真俊”,看清她体型后,硬生生地改了个口。
    年长的夫人来别人家作客,她却并不认生,看见荼荼满脸的汗,忙道:“你家大姑娘怎的热出这一头大汗?快让你家丫鬟湿块帕子擦擦脸,别中了暑气,我家丫头月中旬有两天就是中了暑气,难受得两天没吃下饭去。”
    唐荼荼谢过她,自己去门外洗了手脸,这天儿,出门走走回来就跟河里捞出来的一样了,一路贴墙走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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