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点心和肉脯,是她每晚必备的零嘴。唐荼荼盯着看了半晌,慢吞吞拿起了一块肉脯,细嚼慢咽,咀嚼到口中几无颗粒感,才慢慢咽下去。
    这种吃法不为充饥,只是为了欺骗自己的脑子。
    吃完,她闭上眼睛开始冥想,等着这股焦躁感平息。
    可思绪总是走岔,今晚与牧先生那么几句话,起了个头,怎么也平息不了了。心中、脑中,全涌起惶恐又焦躁的情绪来,胃里更是火烧火燎地难受。
    ——想把点心肉脯都吃进嘴里,一块是不够的,这两盘子也不够。
    ——想吃更多更多的东西,食物要多得双手拿不下才好,难吃没关系,硬也没关系,小小的变质、短短的过期都没有关系。
    ——要放满一整个屋子,囤积成山,存粮五年……
    ……
    这样不行!
    唐荼荼猛地站起身,按了按心口,压制住越来越急的心跳,换上旧衣裳去了天井。
    后罩房的仆妇们晚上没活做,聚在一屋里打叶子牌,她们那窗开得高,屋里的油灯能照亮天井的一半,另一半有月色笼罩,也能看得着。
    唐荼荼便没点灯,墙角燃起两根艾草,捞起一把铁镢头,安安静静地耙地。
    耙的是收了蒜苗的那块地。这一茬蒜苗已经割了两次,再生,新的蒜苗仍是能长出来的,只是长得慢,费时又费力了。
    二茬以后,再生的蒜苗叶也不嫩,索性连根耙烂,埋在土里,这些菜根会在两个月内慢慢沤成肥料,成为下一茬菜的养分。没有农肥,只能这么顶顶。
    菜田的土质松软,镢头一下一下的,耙上去几乎无声。
    东头的墙沿上,却忽有一阵砖瓦响动的动静,很轻。
    唐荼荼有点走神,警觉不如往常,回头去瞧也没看见影儿,以为是隔壁人家养的猫。
    “喵?”
    她学了声喵叫,并无回应,就没去寻。
    也不过两分钟,只听后门外有人声喧嚷,听上去是很多人,随即后门响起重重的捶门声,砰砰砰一下连着一下,捶得人心都跟着噗通噗通跳。
    那扇后门是新的,装上去还没三月,在这重负下哆哆嗦嗦,摇摇欲坠。
    门外有男人粗犷喝道:“开门——!朱雀门步军巡夜卫戍在此!有贼人跑进你家了!快开门!”
    唐荼荼一愣,忙朝着后门走去。后罩房里的仆妇们也手忙脚乱出来了,天儿热,仆妇们都快歇下了,头发是乱的,还有两个敞着怀披了件衣裳,小衣鞋袜都没穿好,乱成一团。
    “什么军?”
    “可不敢开门,深更半夜的,谁知道是不是坏人?”
    外头卫戍听着了几个仆妇的嚷声,隔着门怒斥:“窝藏贼人是重罪!再不出来,通通按同党论处!”
    “都回屋去,穿好衣裳再出来。”唐荼荼疾步走到门边,回头扫她们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回屋!”
    几个仆妇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往屋里跑。
    不给人迟疑的功夫,门外的卫戍已经打算破门。那扇门被狠撞第一下之后,唐荼荼飞快拉下两条门闩,把门打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十几个身形魁梧的兵卒,更远处还有更多的兵卒,正以游龙之势将整个唐府围拢,提着的气风灯几乎要照亮半条街。
    领头的是个少年,冠束发,玉锦衣,身量极高。
    甫一照面,还没看清相貌,便觉一阵凛然的军武意气,绞着夜风撞上来。
    第5章
    唐荼荼双手和脚趾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垂下眼皮。
    ——怪凶的。
    那少年一双眼睛极利,后罩房里油灯明亮,里头几个仆妇忙着穿衣的身影投在窗纸上,一目了然,狼狈至极。
    他一挥手:“先搜院里。”
    兵卒并成两排,鱼贯而入,把院中照得通明,拔出腰刀四处探查开。
    晏少昰这才看向门边站着的唐荼荼。
    胖得出了格,眼皮都是撑起来的,双颊圆鼓,此时紧紧皱着眉,嘴角也是下撇的。因为胖没了身段,便觉整个人手短脚短,好赖五官紧凑,尚不算丑。
    穿一身半旧的宽松衣裳,还一身土腥味,两只裤脚以布带紧紧束着,不伦不类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
    晏少昰盯了唐荼荼少顷。满院都是搜查的兵卒和缩着脖子挤作一团哆嗦的仆妇,就她腰背笔直,站得像个人样。
    可她那右手拎着的东西立时诡异了起来,是一把沾着湿泥的、长把的铁镢头。
    这是在……埋藏罪证?
    晏少昰眼睛微眯,一拱手,吐字利落得如刀削:“刑部查案,劳烦。”
    劳烦什么?唐荼荼木讷地想了一想,想明白了,赶紧走前头带路。
    晏少昰踱着步走在后头,目光落在后院那口枯了半拉的井上,立刻有卫戍下井去搜查了。
    “殿下,没有人。”
    唐荼荼后颈绷紧,脑子飞快地转:今上最小的弟弟景亲王,也早过弱冠之年了,不该是这么年轻的面孔。
    ——竟是个皇子?!
    半夜带人闯入官员宅邸搜查,怕是有大案。唐荼荼心沉了沉,低着头走上前,事儿虽不确定,但语气拿捏得很准,恭顺道:“民女刚才在天井,听到墙檐上有响动,很轻,以为是只猫。”
    晏少昰下巴一抬:“前边带路。”
    唐荼荼垂着眼睛领他去天井,身后少年的目光似有分量,沉甸甸落在她肩上。
    天井巴掌大,菜田里头一目了然,藏不住人,只有面北的那向支着个破挡棚,唐荼荼自己拿竹条和旧衫搭的,留着给经不住风雨的菜种发芽育苗用。
    旧衫裁的帐面轻薄,循着光影去看,棚帐下半截明显颜色更深。再细看,那挡棚底下,分明有一小片黑色衣角垂落在地。
    后边有人猫腰蹲着。
    “你退……”
    晏少昰且抬手,叫那丫鬟退后的话还没说完,那丫鬟竟出他意料地快步走上前,扬手把挡棚掀了开,似要展示给他看里头没人。
    半蹲在地上的那一小片阴影暴起,里头的贼人面庞狰狞,劈手就要抓她前襟。
    晏少昰多年习武,反应迅疾至极,伸手就要去捞人,这一捞却落了个空。
    唐荼荼往右侧一闪,巧之又巧地避过了晏少昰这一拉,也避过了贼人那只铁手。她似慌了手脚,想也未想地拎起铁镢头,朝着黑影当胸砸去!
    刃光晃目,晏少昰瞳孔蓦然眦大。
    “不可!”
    没有利刃入血肉的声音,只有重重一声闷击,将那贼人狠狠打回墙上。镢头刃锋撞上墙壁,撞出一声叫人牙酸的金石鸣响。
    那刺客惨叫了半声,呕出口血沫,疼得差点晕死,贴墙缩着,哆哆嗦嗦地望着这个女煞星。
    晏少昰被这一镢头劈出的动静分了神,眼下忙抓着唐荼荼肩膀用力一带,护到了自己身后,眉骨兀起,罕见地有了怒色。
    “拿下!”
    后头进院的数个卫戍扑上去,将贼人卸去下巴,拷了手脚,拿了个实在。
    那贼胸前横着那把铁镢头,被这一镢头卡死在木柄和砖墙之间,上不得,下不得,左右更挪腾不了半分。
    这位置巧妙极了——镢头有刃,刃端深深嵌入墙中,长长的木把手既截又困,将刺客楔死在狭小的空当里。
    她比刺客要矮上许多,以矮对高,镢头是斜斜向上劈的。
    再往高一寸,脖颈头脑皆是要害,贼人得当场毙命;往低一寸,落在腰腹,就截不住贼人挟持她的动作。
    饶是晏少昰见多识广,也被这一出吓出了半身汗。可他头脑清醒,飞快地转过另一重念头。
    ——身形敏捷,当机立断,不是等闲女子。
    ——这么小的年纪,不可能运刀自如,毫厘不差。那一刀只能是巧合,巧之又巧偏了一寸,她用的分明是要当场毙贼的力道。
    ——为什么要杀人?是同党?是演给他看的?为了牺牲一人以脱命?
    晏少昰蓦地回头,到嘴边的“一并拿下”四字堵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那胖丫鬟眼睛瞪得滚圆,脸色煞白,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头,似吓傻了。她左手紧紧摁着自己的右臂,而那只右手掌虚握着,呈鸡爪状,几根手指不正常地痉挛着。
    晏少昰凝眸细看了一眼,刚浮上心头的怀疑散了一半,“抽筋了?”
    唐荼荼猛地转头,震惊地望着他,呼吸都滞住了。
    晏少昰没搞懂这个表情什么意思,皱眉问:“怎么了?”
    唐荼荼目光微闪,没吭声,察觉到自己表情管理出了错,忙垂下眼,缓了缓呼吸,默默退到廊下,侧身朝墙,整理自己被他拉乱的衣裳,是未出阁的小姐见到外男时最恰当的反应。
    “殿下?”
    卫戍头子低声请命,得了二皇子一个眼色,上了前,居然没把那镢头从墙里拔出来。明明是个身如铁塔的汉子,两手都握上去了,努着劲儿把镢头往下拔,楔进墙里的刃竟然纹丝不动。
    镢头重,刃也厚,本是极不趁手的农具,拿来做兵器更是无稽之谈,竟叫她楔死在瓷瓷实实的石砖里了。
    怕拖得久,惹恼了这位主子,唐荼荼快步上前,捏着刃尾猛一用力,把镢头拔了出来。
    那兵汉子冷不防,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惊奇回望:“姑娘好大的力气!”
    砖墙上留了一条深深的刃痕,左近被震碎的石块扑簌簌地滚下来,一块半尺厚的实心石砖几乎被这一镢头劈穿了。
    晏少昰的目光渐渐微妙起来,心忖:是个大力丫鬟?巧合么?
    这一番动静,把前院正院都惊动了,唐家从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到护院幕僚通通来了个齐。
    晏少昰那副冷厉的面孔冰消雪融,不消两息,他眉眼都变得温良起来,负手望着来人。
    “捉个小贼,叨扰唐大人休息了。”
    唐老爷忙道不敢,看院里的兵卒穿着的衣服不是一个色儿,明显是两拨人。一拨灰蓝,是戍夜卫没错;可另一拨全是黑中带赤的色儿,特别像宫中行走的带刀侍卫。
    而领头这人,玉锦色儿的袖幅上,压着的分明是四爪龙纹。
    “这位大人是……”唐老爷惊疑不定,走近两步,挑高灯笼把人照了照。
    “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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