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眉心紧皱,脸色阴沉。
    夜风吹动着头顶的灯笼,木制的勾子发出咯吱的响声, 听的人心中也跟着晃晃悠悠。
    “你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死法?”沐钰儿站在门边, 揉了揉额头说道。
    “这人是相国寺的一个小沙弥,倒不是说他死得的有多奇怪,而是在他之前已经死了三个人, 三个人都是成年和尚,都是十年前出家, 死状都对应各自修习的佛法,死状皆颇为凄惨。”
    她沉默片刻, 继续说道:“莲昭不论从哪方面来讲,都和那三个死者完全不一样, 我和少卿推断, 可能凶手还有要杀的人,那第四人没有坐以待毙, 甚至决定施压给凶手, 只是不知道他是无意选到莲昭的, 还是有意为之?”
    若是无意,那这个案子至今还没有走到头,若是有意, 也许真相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所有人都站在这起案子的迷雾中, 看着骤然出现的, 不合时宜的莲昭尸体陷入沉默中。
    杨言非靠近莲昭的尸体,伸手按了按已经泛白发青的手腕,浅浅的尸斑笼罩着稚子的皮肉,轻轻按下便会消失。
    “这里是不是不是大动脉的位置。”他声音低沉地问道。
    沐钰儿点头:“对,手腕三指往下,避开动脉,在侧边下刀,凶手下手利索,没有犹豫,刀刃锋利,目前看是一把切肉的尖长瘦刀。”
    “是一把一尺长,一寸薄的切肉小刀?”杨言非扭头去看沐钰儿,瞳仁被她背后的的花枝烛灯一照,显出几分锐利的眸光来。
    沐钰儿一惊:“对,和你的案卷对上了是吗?”
    众人的视线紧跟着看向杨言非。
    “他是不是被吊得很高,很难取下来?”杨言非脸色微微发白,可那双神色的眼眸中却又带着一丝压抑的光。
    沐钰儿舔了舔唇角,随后上前一步,紧盯着杨言非的眼睛:“对,他被悬挂在屋檐上,那位置很高,便是少卿这样的身高踩着凳子都很难够到,而且脖颈后面是被打死结牢牢锢住的,所以整个人距离房梁很近。”
    她呼吸不经意停了一下,随后沉重吐出一口气,那双琥珀色的眸光被侧面走廊上的光一照,显出几分斑驳地冷意来。
    “他是被人套紧脖子,然后用绳子吊上去的,凶手直接在房梁上打出一个结,你若是不能把绳索砍断,尸体就只能一直挂在这里。”
    这样的死法炫耀示威大过单纯的杀.人泄愤,称得上□□。
    瑾微倒吸一口气。
    “好狠毒的手法,丧心病狂,灭绝人性。”他握紧拳头愤恨说道。
    杨言非抬眸,目光扫过众人,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最后一个问题,生前放血还是死后放血?”
    唐不言抬眸看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冷沁沁的:“死后。”
    “死后?”杨言非声音微扬,随后眉间紧皱,“确定?”
    “对,致命伤是脖颈那处,颈椎整个断了。”沐钰儿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不解说道,“和你的案子有出入吗?”
    杨言非沉默,好一会儿才点头:“我查的那个案子所有人都是生前受尽折磨,最后四肢各有一处划痕,血流而尽而死,凶手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沐钰儿眉尖一动,盯着杨言非看了一会儿,随后又侧首去看唐不言。
    相国寺的前三具尸体同样是受尽折磨,尤其是第一位性空,是被人活生生破开肚子,挖空五脏六腑,最后血流而尽。
    “那是不是不一样?”瑾微不解说道,”一个生前,一个死后,生前如此便是丧心病狂,死后却能说还能保留一丝体面。”
    唐不言沉默地看着莲昭的尸体。
    “我们拿到莲昭尸体死,尸体还是热的。”沐钰儿犹豫却又谨慎地说道。
    “会不会是凶手来不及,毕竟要放干血而死,至少要两个时辰,我们子时末发现的尸体,若是凶手要生前放血,那杀.人的时间至少要戌时,可那个时候正是热闹的时候,我们在大雄宝殿,大部分都还未入睡,如此行事,一个不慎就会被发现,而且风险太大,因为他要滞留在食堂这么久。”
    唐不言点头:“司直说的很有道理,陈策要求两人以上成对,无事必须回厢房,若是有人消失这么久,一定会被人发现。”
    “你的案子呢?”沐钰儿沉吟片刻后问道,“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瑾微连忙把手中的蓝皮册子递了上去:“东西在我这。”
    “这东西是我昨日亲自从长安拿回来的。”杨言非说,“事情发生的地点正好赶上陛下迁都,那一年,钰儿你也是有记性的,长安其实乱的很。”
    沐钰儿点头:“不少官衙为了能及时跟着陛下一起过去,很多案子都推脱不受理。”
    “当时凤台不是明令禁止不准如此行事吗?”唐不言蹙眉问道。
    沐钰儿笑着摇了摇头:“少卿如今外放多年也该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情况,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凤台虽然下了三道旨意要求各府衙都要应收尽收,不得耽误办案,但那也要有人来敲鼓才是,他们直接找了地头蛇,把大部分人和事都压下了。”
    唐不言脸色瞬间严肃。
    “对,这个事情本来报案的是一个佃户,长安的京兆尹为了息事宁人,让当时的里长,把人连哄带骗带回去了。”杨言非索性直接坐在门槛上,叹气说道。
    “多亏了侍郎想起来‘十年’的时间点,但一开始我们在洛阳所有档案中都查无此事,这才看向长安,档案上自然是一点也查不到,结果你猜这么着,多亏了我们侍郎运坚持不懈,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城内,一定在偏僻的乡下,就和几个年纪很大的衙役套交情,这才得到一点线索。”
    “所以知道了!”瑾微激动问道。
    “对!”杨言非点头,“我算是看明白了,别看我们郑侍郎平日里瞧着不上心,可真碰上大案子,也是非常有心的,我瞧着半个月的时间瘦了十来斤,怀胎八月的肚子都成了五月了。”
    沐钰儿指着档案上的第一行字,不解说道:“事情发生在云雾山的一个山脚,一户乡绅人家,云雾山不是在长安东面最边缘了吗?听说地势颇为陡峭,怎么还有乡绅住那边。”
    唐不言自沉默中倏地抬眸。
    杨言非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大概是另辟蹊径吧,我昨日刚从长安回来,顺便去了那个云雾山,山脚下早就没有人住了,太远了,进城要花一天的时间,而且那里动物多,时不时会有畜生伤人事件,我本来打算去找那个乡绅家看看,结果只剩下废墟,连个木桩子都没留下。”
    “谁也不知道这里到底什么时候着火的?”沐钰儿盯着其中一页,惊讶说道,“是因为村中没有老人,不记得此事,还是谁也没看到?”
    “这户人家真的很偏僻,说是山脚下,其实算得上是住在山里的,也不知道住在这么里面做什么,平日里也不怎么和山下的村民来玩,不过行事颇有善心,有几年干旱洪涝,他们都出手帮过村民,只是自诩自己是礼佛之人,不能和世俗接触太多,所以大家来玩都很少。”
    沐钰儿脸色严肃,一边听着杨言非的话,一边仔细看着册子上的记录。
    “火是大半夜,被打算出门赶集的老汉发现的,等他们跑过去的时候,发现火从前堂直接烧起来的,地上都是血,留了满地都是,一共二十三具尸体,齐齐挂在横梁上,整个屋檐已经是熊熊大火,所有人都赤.裸着身体,身上全是淤青和鞭子伤,地上的血就是从四肢流了下来。”
    瑾微听到眉间紧皱。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停,整个屋子都烧成空架子了,等人进去时才发现一具具悬挂在屋檐上的焦尸,结果因为他们家的房梁很高,尸体取不下来,最后还是因为火把架子烧空了,撑不住了掉下来了,这才能安葬。”
    昆仑奴粗黑的眉毛紧皱着,随后愤愤说道:“过分!坏人!”
    “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侍郎说山腰处有一个寺庙,叫什么织文寺,说是里面的菩萨很与众不同,也很灵验,我们就打算去问问,谁知道寺庙也都关了,村民说出事没多久寺庙就关了,僧人们也都不知去哪里了,里面都荒芜了,不过里面的供奉的一个佛像还挺有趣的。”
    杨言非摸了摸下巴:“连我们郑侍郎这种饱读经书的人都没见过,真是奇怪的,脚都是交叉着垂落的,瞧着颇为华贵。”
    沐钰儿眼皮子一跳,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是这个吗?”
    杨言非打开纸张一看,正是唐不言描绘的交.脚弥勒菩萨佛。
    “哎,就是这个,你们怎么知道的!”杨言非惊讶问道。
    那根一直影藏在迷雾中的乱麻终于在今日被抽出一条活路。
    沐钰儿心中一惊,各种零散的线索在此刻清晰完全地浮现在眼前。
    死者都收到过这个画像的帖子,而这个画像如今出现在长安的一座荒凉寺庙中。
    死者都是生前受到痛苦的折磨,而那个被烧毁的旧寨内也曾发生这样的事情。
    两具略微有些不同,却又带着诡异相似的尸体,隔着十年时间,诡异地重合在一起。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却见他神色凝重,立刻心中一惊:“怎么了,少卿。”
    唐不言抬眸,一双眼被烛火一照竟然先出一丝冷意。
    “那户人家?”他看向杨言非,眸光倒映着满满当当的花枝烛台,最后缓缓问道,“可是姓萧。”
    杨言非更加惊讶了:“少卿也知道?”
    沐钰儿凑了过去,打量着唐不言冰白的侧脸:“少卿知道他们是谁?”
    唐不言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垂眸,淡淡说道:“前朝后人。”
    屋内气氛倏地一静,沐钰儿只觉得后脑勺冒出一阵阵的鸡皮疙瘩,随后惊讶说道:“那不是应该姓杨吗?”
    杨言非也火急火燎地站起来:“怎么可能,按照二王三恪的规矩,所有前朝旧人都是登记在册的,怎么会有人跑出来呢,现在不是都好好在长安过日子吗,天高皇帝远,不知道多舒服啊。”
    唐不言眸光微动,最后看向杨言非手中的画像。
    “前朝齐王杨暕有一个遗腹子你们可知道?”他问。
    沐钰儿点头:“但他不是在高.宗永徽初年就去世了嘛。”
    “那你可知他的子嗣情况?”唐不言反问。
    沐钰儿一愣,仔细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不知道,说起来也奇怪,至少会奉养三代,怎么好像他没有后人一样。”
    “好像是有后人的。”杨言非犹豫说道,“我听族叔说起过,好像有一个儿子的。”
    “其后事迹,史无记载。”唐不言声音冷冷淡淡,“因为高.宗已经抹去所有痕迹了。”
    “为什么?”沐钰儿吃惊。
    唐不言沉默,就像是思考着如何开口,好一会儿才会说道:“前朝旧事,是荣华富贵,也是刀剑加身,杨政道早些年随着萧皇后颠沛流离,最是清楚不过其中酸楚。”
    “我听说杨政道曾被窦建德抓走,第二年时东突厥可汗感怀前朝帮助他父亲继位可汗,所以派遣使者和窦建德谈判,把尚在人世的萧皇后和杨政道带回突厥,把东突厥境内的中原官吏百姓都给杨政道管治。”杨言非咽了咽口水,在瑾微和昆仑奴的注视下,继续说道。
    “直到太.宗时,李靖率军攻打并剿灭东突厥,东突厥颉利可汗的亲信康苏密携带萧皇后、杨政道投降,之后回到长安,任命为员外散骑侍郎,但在那之后,他对外都自称为萧。”杨言非犹豫说到,“是这样吗?”
    唐不言点头:“杨政道对外说是感怀萧皇后多年来的照顾,这才改姓为萧,毕竟朝代更替,自来前朝后裔难得善终,只是本朝和前朝联姻众多,这才得以平安生活,只是有些事情,是不能被磨灭的。”
    猜忌,疑心,自来就是对前朝的一大忌讳。
    杨政道不过是为了避祸而已。
    “所以那户人家是他的后人?”沐钰儿喃喃自语。
    唐不言点头:“对,杨政道后来担任尚衣奉御,可以亲近陛下,临死前为自己的儿女求的一道平民令,他不想自己的孩子一辈子活在惊疑和胆战心惊中。”
    “高.宗允了。”
    屋内气氛安静的只剩下火柱子的灯芯发出小声的爆破声。
    沐钰儿哑然,一时间有些恍惚:“怪不得,杀人的会是这场灭门血案中的幸存者吗?”
    唐不言摇头:“你们可有验尸的结果。”
    杨言非摇头:“人都烧成炭了,怎么验,当时那个佃户本来想报案,但是被里长连哄带骗,而且当时的京兆府尹是,是姜家的人,大概也察觉出什么,所以就把尸体草草掩埋了。”
    沐钰儿眉间皱起。
    “但我这些年跟着菲菲学了一点,当时想要验证村民说的,所以我开了一个棺,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十年时间过去了,也只剩下一堆骨头了。”
    杨言非说:“手臂脚踝,大腿处都是骨折的痕迹,骨头断裂出用红伞照一下出现了血荫,按照菲菲说的话,应该是死前被人殴打过,至于火是人之后烧的,头骨内里没有烟灰,内脏已经完成化成了水。”
    “当时你确实是所有人都死完了?”沐钰儿把册子递给唐不言,再一次确认道。
    杨言非摇头:“不确定,因为这户人家虽然风评好,但和山下村民来往的机会不多,大家只是知道这户人家很有钱,家中守卫不少,仆从也不少,主人家只有一对夫妻和一对儿女,但要说府中具体多少人,他们也不清楚。”
    “血案发生之前,村中可有奇怪的事情?”沐钰儿问。
    “时间太久了,都说不记得了,不过村中有一个阿公倒是说案发前半个月就一直在下雨,本来还有人来游玩的,见状都不得不回去了,不过也有人冒雨上山,就是不知道后来结果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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