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奇怪,先生去哪儿了?”
    堂厅屋门开了又关,阿冬寻人不见,把报纸往桌上一放,又跑出去玩了。
    良久,叶慈眠将手从沉鸢嘴里抽开,鱼际一道深深的咬痕,他直起身,垂眼看向沉鸢,她如一只虾米蜷曲在那儿,身子底下温湿一片。
    “针剂效果不错,大少奶奶年轻,恢复得也快些。”在她撑身坐起之前,他背过身去,“若无异状,可试行房事,想来会有卓效。”
    沉闷的一声微响,湿黏的手套被他脱下,丢进桌旁的弃物桶里。
    空气里弥漫着些混沌味道,沉鸢腿根酸软着,咬牙为自己穿好里裤,叶慈眠却立在那窗边再没回头,一晌过后,她轻道一句“多谢先生”,叶慈眠轻轻颔首:“不送。”
    阿冬在院里举着竹竿欲黏一只蝉,快黄昏了,金灿灿的暮色被树叶割成碎片。
    擦肩而过时,阿冬礼貌言曰“大少奶奶慢走”,沉鸢脚步一顿,下意识抚了抚脸颊,还是有些烫的,却不知尚红晕否。
    她在街边叫一辆黄包车,去影院接杜元茉回家。散场时候,她瞥见那同来的男孩子,白净清秀的一张面,挺拔峭立、知书知礼的,也不知是谁家公子,不过单看模样倒还算相配。
    她自觉不该生事,便没有多嘴。杜元茉依偎在她身上,却主动说道:“他叫做徐北岩,是我在隔壁学校的朋友。我们去年在诗会上认识,他为人正直,又有文采,我们很聊得来。只是尚未告知母亲……”
    她说着,声音小下去:“……大嫂,你可千万替我保密呀。”
    黄包车在地上拉出斜斜的影,沉鸢温柔一笑:“听你这话的意思,便是已经心属于他了。论说你岁数还小,不过放在古代,也是该出阁的年纪,这倒没有什么。只不过那位徐公子家境如何,父母又是做什么的,若是门当户对,想来上房也会欣慰赞许些。”
    “我们是自由恋爱,志趣相投便是了,管他什么家世呢,”杜元茉听了不太高兴,“什么门当户对,太俗气,我才不在乎。”
    “你不在乎,父亲母亲却是在乎的。”沉鸢道,“你是杜家最小的五小姐,父亲把你看做掌上明珠,这般聪明漂亮的宝贝女儿,总要替她寻个好归宿,便不求多大荣华富贵,也总该吃喝不愁才是。”
    然而毕竟十来岁的孩子,正值气盛时候,信以为爱情高过一切。沉鸢说了几句,见杜元茉听不进,也就不再继续了,两人回到府上,已经是晚饭时间,周蕙里与杜呈璋在餐房等着,桌上饭菜重新热了又呈上来。
    周蕙里随口问杜元茉买了什么礼物,倒也没留意怎去了这么久。一问一答之后,便又跟杜呈璋说起些别的,此事翻篇,杜元茉松一口气,冲沉鸢眨眨眼,沉鸢抿唇一笑,被杜呈璋看进眼里去。
    “鸢鸢今日看起来高兴,”杜呈璋望着她,“可是有什么好事?”
    沉鸢无端被人念了名字,怔了一怔,竟也有一瞬心慌。
    她看一眼杜呈璋,回答说许是出门散心,心情便轻快了些,话音还未落,周蕙里点头道:“是了,前几日傍晚下雨,鸢鸢独自出门去,我还怕她体弱受凉,谁知回家时气色好得很。这人哪,又不是什么物件,总不能日日摆在家里的——”
    她看向杜呈璋:“你今后出门,便常带着鸢鸢同去。你那位姨少奶奶,终归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东西,平日在家里逗逗她的猫也便罢了,休再带出去教外人笑话。”
    从前周蕙里把姚珞芝视为眼中钉,如今她过门已有半年,虽不至于还像当初那般厌恶之极,可哪怕那钉子已经变小变作了一粒沙,硌眼的物什永远都是硌眼的。
    沉鸢低头默默听着,有些担心杜呈璋再发脾气,她忍不住瞥眼看他,不过他倒没什么情绪,淡淡笑着,探出筷子,从盘里夹一块清蒸鲈鱼。
    “我知道了,母亲。”
    手指捏着筷尾,胳臂挪移,稳稳停落在沉鸢面前。
    扑面而来的鲜香,沉鸢定住,杜呈璋笑道:“这块鱼肉最嫩,我特地为你留着。”
    沉鸢无言,轻轻夹起鱼肉送进口里。杜呈璋接着说道:“过几日徐家老爷子宴寿,鸢鸢,同我去罢。”
    用完晚膳回房,经过三楼时,沉鸢听见猫叫声。
    微微弱弱、温温款款的,倒很像姚珞芝的性子,她记起上回她教蒲儿送去了一对烟青镯子,自那之后,就再没有过来往,从那儿拿来的酥饼也早已吃完了。
    她想起方才周蕙里的言语,这杜家上下,又有谁不是看着周蕙里的脸色做事。
    无端端地,沉鸢有些怜悯,却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她低着头慢慢走回房间,没留意有人一直在身后跟着。
    “大少爷来了。”
    蒲儿出声时,沉鸢一惊,猛回过头去。
    原以为在三楼便拐弯去了姚珞芝房里的杜呈璋,如今正倚在门边歪头看着她,沉鸢张了张口,有些吓到,也有些不知所措,惶然之时,杜呈璋轻轻笑了:“鸢鸢要回房来,怎么不等我呢?”
    沉鸢站在那儿凝视半晌,有风穿堂而过。
    “大少爷……希望我等你吗?”
    “那日想带你去裁几身衣裳,蒲儿说你身子不爽。”杜呈璋说,“本想找一日来看看你,可惜公务太忙,便忘却了,是我的错。”
    下人退去,房门关上,他走近来。
    “你哪里不舒服,如今可好些了?”
    “没什么,”沉鸢别过头去,“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睡一觉便好了,大少爷不必放在心上。”
    “那……”
    “大少爷,”沉鸢打断,“大少爷鲜少来我房里,若有什么事情,可直说便是。”
    轻轻一阵沉默,后来有衣物摩擦的声音。
    “也没什么事,”杜呈璋说,“珞芝说你送她一副镯,她很喜欢,总叨念着要回礼。便托我从海外采来一对耳钉……”
    沉鸢回过头,杜呈璋手心托着一只绿绒布盒,里面浑圆柔净的一副白珍珠。房里烛火亮着,那珍珠在灯影下散着光晕,她静静注视,良久开口道:“真漂亮。”
    “太太喜欢就好。”杜呈璋说。
    她没有留他的意思,他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很自然地,沉鸢接过那只绒布盒,杜呈璋收回手去,然后转身离开。
    房门重新关上,轻微的震动,好似房里的空气都颤悠起来。沉鸢扭头望向窗外,日落了,夜色沉了,隐隐约约地,听闻街上有喧哗声,她后知后觉算算时候,原来今日是乞巧节。
    乞巧节,七月初七,是她第一次遇见杜呈璋的日子。
    他只字未提,大概是早已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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