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有倩影跑出,亭亭玉立的五公主穿着一身吉服来迎姐姐,却是一头扑在她怀里,荣宪公主被撞了往后跌几步,喜娘们忙拥簇上来搀扶,都笑着说:“公主就要进门向荣妃娘娘行礼,不能耽误出宫的时辰。”
    荣宪没有太在意,站稳后摸摸妹妹的脑袋道:“怎么现在来撒娇?你呀,往后可要乖一些,你是大姑娘了。不要总和你四姐吵架,你三姐可没能耐劝架的,别欺负她,也别欺负妹妹们,小宸儿那么乖,不要带坏她。听见了吗?”
    “姐姐不要走。”温宪憋了半天,却哭这么一句。
    但见德妃从门里出来,见女儿果然在这里耽误荣宪进门,上来拉开她,一面将荣宪的衣衫理一理,温柔地说:“进去吧,你额娘在等你了。”
    荣宪含泪点头,却又从怀里掏出帕子来递给掉眼泪的妹妹,这才跟着喜娘嬷嬷往景阳宫门里走,岚琪拉着女儿立在一旁,拿过荣宪给她的帕子,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笑悠悠道:“你不是跟额娘说,将来也要嫁去远方吗,这会儿又舍不得你姐姐了?”
    温宪却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那样兴奋过,此刻只知分离的伤感,软软地伏在母亲肩头撒娇,呜咽着:“我不要,我要留在额娘身边。”
    岚琪对女儿比了个嘘声,让她安静,小声地说:“今天是姐姐出嫁的好日子,只有姐姐可以掉眼泪,你不能哭,回头额娘再跟你说道理。”将女儿亲了亲,在她耳边哄道,“温宪哪儿都不去,一直陪着额娘可好?”
    小姑娘呜咽着答应,软软不似平日那样霸道刁蛮,越大越有几分女儿家的模样,岚琪自然喜欢又心疼,挽着她的手进门,说别错过了荣宪姐姐的好时辰。
    景阳宫正殿里,荣妃身着朝服端坐上首,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今日一朝出嫁,待京城里的规矩礼仪都做罢,她就要远赴草原,此生不知还能见几回。想到这些,荣妃禁不住悲从中来,看着女儿在面前行下大礼,眼泪夺眶而出。
    在场无不动容,但这样的光景往后会越来越多,岚琪看到布贵人在一旁含着眼泪,她知道明年兴许就轮到端静了,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女儿,轮到温宪还有几年?
    再往后,姑娘们出嫁,儿子们娶了福晋都离宫安家,过个十来年,宫里能叽叽喳喳吵闹的孩子越来越少,又要变回从前清冷的模样,女人们一旦连孩子都离了,漫长的岁月要如何打发?平头百姓家里还能弄孙为乐,可宫里头哪儿能那么随便带着孙子孙女,这高墙里明明住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却过着比谁都身不由己的日子。
    “额娘。”此时温宪喊了声,岚琪垂首问她要做什么,女儿温柔地说,“我想回永和宫看小宸儿,她一个人要寂寞了,她怕吃药。”
    小女儿早晨起来不舒服,大概是昨晚玩疯了,岚琪让环春和乳母带着在永和宫歇着没能来观礼,倒是亲姐姐疼她,这会儿热闹的时候惦记小妹妹。
    岚琪答应:“午膳时去宁寿宫,额娘在皇祖母那儿等你。”
    待得荣宪礼成,荣妃惠妃诸人还要一道去安排几位宫嫔的晋升礼,今日算得上是喜上加喜,安贵人那边自然是荣妃她们去照应,岚琪自己要去延禧宫恭喜杏儿成为敏常在。
    这一波晋封人数不多,大多都是宫内有年份的人,独有章佳氏得了皇帝的封号,岚琪自己都没在意,可旁人眼中看着,传出来的话,却说章佳氏与德妃娘娘昔日境遇类似。当初德妃娘娘从常在晋封贵人时,独有她一人有“德”字封号,至于当时的温妃,她那个“温”字,只因闺名中有“温”,是这么多年宫里人习惯的称呼,并非是她的封号。
    可是岚琪知道,给杏儿封号是她和荣姐姐同太后一道商议的结果,和皇帝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当初自己的待遇,却全是玄烨的心意,这里头的区别她自己心中明白,就足够了。
    这边厢,宜妃和惠妃一道来恭喜安嫔,安嫔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份福气,嫔位与贵人的差别太大,往后她自己在宫里的待遇会很不一样,连带着家族也能得到好处,熬了二十几年,总算是熬出头了。
    惠妃、宜妃与她说些客套话,之后便由着她在自己屋子里招待客人,两人懒得在这狭小的地方呆着,一道出门要先往宁寿宫去,路上说着话,惠妃对宜妃笑道:“你看她们如今那么热络,真不知道那几年在你身边,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宜妃晓得惠妃指的是什么,可她不愿被嘲笑自己瞎了眼,不屑地冷笑:“她女儿还在翊坤宫养着呢,她敢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不过有奶便是娘,德妃现在对她好,她觉得那儿更可靠,也无可厚非。良禽择木而栖,惠妃姐姐这点都看不透?”
    撂下这些话,宜妃扬长而去,惠妃立定看她故作骄傲的背影,嗤笑道:“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你这样蠢,也不啻是在这宫里的生存之道,实在太蠢了,人家便不屑与你为敌。”
    而公主出嫁,妃嫔晋封,紫禁城里足足热闹了一整天,角角落落里都透着喜气,更有好些事乱糟糟的,谁也没多在意什么殿阁里有人进出。四阿哥领着几个兄弟姐妹到承乾宫玩耍,转身阿哥公主又离开时,谁也没在意多一个少一个,八阿哥就那样留在了承乾宫。
    此刻胤禩独自在四哥屋子里待着,身着吉服的孩子面上有些紧张,忽然房门被推开,他立时站了起来,便见漂亮的觉禅贵人提着食盒进来,她反手关上了门,笑悠悠看着八阿哥说:“久等了吗?”
    八阿哥摇了摇头,双眼紧紧盯着母亲,见她走到桌边,将食盒一一展开,温柔地说着:“今天延禧宫里敏常在大喜,不免要招待客人,我没什么好恭喜敏常在的,就做了点心让她摆茶点,带一些过来,让你尝一尝。”
    “是您亲手做的?”八阿哥问,十岁大的男孩子,竟然还会看着点心两眼放光,可是他长了十来年,从没吃过一口亲娘做的食物。
    觉禅氏含笑道:“想尝一尝吗?”
    “嗯。”胤禩答应,坐到桌旁来,觉禅氏给他端了一碗茶,一样坐在边上,含笑劝:“慢些吃,不要噎着了。”
    八阿哥也不至于露出难看的吃相,他一向是兄弟中最懂礼温和的孩子,安安静静吃了两块点心,时不时看一眼觉禅氏,又拿了一块绿豆糕时,忍不住问:“四哥说您想见我。”
    觉禅氏颔首:“这些日子在延禧宫帮敏常在照顾小公主,就想起你小时候,那个时候咱们都还在咸福宫里。昨天准备做点心时,想到从未为你做过什么,就央求了四阿哥安排今天的事。”
    八阿哥抿着嘴不说话,虽然母子还是不亲昵,可今天觉禅贵人没有客气地喊自己八阿哥,还特地来看他,更送来亲手做的点心,十岁的孩子再如何聪明,也终究是个孩子,而且八阿哥,还是常年来渴望得到母爱的孩子。
    觉禅贵人看着儿子,直接唤他的名讳道:“胤禩,我来这里见你的事,不要告诉惠妃娘娘,也许你心里怨我没有对你尽任何心意,但那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我的错。解释的话有很多,可说多了你只会觉得是我找借口敷衍,将来你长大了,自然就能明白。”
    八阿哥点了点头,慢慢吃手里的绿豆糕,母亲则在耳畔说:“往后总还有机会相见,咱们不是偷偷摸摸,只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你若厌烦就直接对我说,我只不过想尽一点点做娘的心意。”
    胤禩又点了点头,吃完了手里的点心,母亲端茶给他,他双手捧着喝下温润的茶水,之后盯着茶汤看,轻声道:“我可以,喊您额娘吗?”
    觉禅氏笑道:“当然可以,我本来就是你的额娘。”
    胤禩却猛然抬头,带了几分怨气问:“那您为什么,从前对我那么冷漠?”
    觉禅贵人从容应答:“因为我不想你在长春宫里被人欺负,这些道理,你长大了就能懂,我不想费心解释,那也是我做娘的骄傲和自尊。”
    八阿哥似乎是不大理解,可他自己在长春宫过的什么日子他明白,觉禅贵人的话显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他不能接受,并一直奢望得到娘亲的爱。
    “额娘。”胤禩出声。
    觉禅氏神情微滞,为什么听见儿子喊娘,心里没有一丝丝涟漪,听说德妃和杏儿听见孩子头一声喊“额娘”时都感动得无以复加,为什么她连一点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
    可是她犹豫疑惑的神情,在八阿哥眼里却成了“感动”,孩子脸上有了笑容,一声声喊着额娘,夸赞母亲的手艺好,说这些糕点是他吃过最香甜的,末了憧憬地问母亲:“下一次,额娘几时再来看我?”
    觉禅氏醒过神,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心里头一直在问:他真的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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