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练习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总监蒋瑜桉短发干练,一身浅卡其色的三件式职业装,高跟鞋鞋跟细长,落在地面,脚步声步步清脆。她走进来,身后跟着研创部那边的两位青年编导,以及一位负责舞美设计的老师。
    房间里再度陷入安静,蒋瑜桉觉察气氛不对,不等她开口询问,宋闻溪忽然开始啜泣。
    众人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看向她,宋闻溪才抬起头,她用手背贴了贴眼角,先对蒋瑜桉说:“对不起蒋总,是我没控制好脾气,给大家添麻烦了。”
    语毕,又向周围的同事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打扰大家了。”
    宋闻溪这一声啜泣、一记鞠躬,算是占足了先机,无论温鲤是否理亏,是否有错,都显得格外被动。
    说句难听的,简直里外不是人。
    陶思快要气死了,冲动之下,就想跳出去指着宋闻溪的鼻子斥她装可怜,颠倒是非。
    职场上的摩擦与磕绊,又不是学生时代发生在教室里的打打闹闹,只要说清楚,就可以让老师主持公道。
    温鲤握着陶思的手腕将她拦住,浅笑着朝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摇头,示意她不必生气。
    不值得。
    陶思咬住嘴唇,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眼圈都红了。
    蒋瑜桉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抬手挥了挥,说:“上班时间,先谈工作。”
    舞剧《芳问》是团内近期的重点项目,剧本已经创作完成,接下来,就是舞蹈和音乐的编创,以及造型、服装设计,这些工作将同步推进。
    今天,蒋瑜桉带着两位编导过来,是为了和所有演员进行一次剧本围读。
    围读会由两位舞剧编导把控和主持,蒋瑜桉负责的是舞团的商业运营,她出现在围读会场,顶多算个旁听。
    练习室里摆好一排排的折叠椅,温鲤习惯性坐在角落的位置,剧本摊开,平放在膝盖上,她慢慢翻看,周身的气息格外安静。
    《芳问》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唐朝,分 “贞观·玉兰”、“丝路·清荷”、“盛华·牡丹”以及“兵戈·乱梅”四个篇章。主线采用的是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从现代学者着手复制一支失传已久的唐代五弦琵琶为切入点。
    随着修复工作的推进,长眠于时光深处的历任琵琶主,也逐一出现在观众面前——年轻明艳的妃嫔、走过丝绸之路的商人、画舫中的绝色艺伎、安史之乱的宗室子女。
    从戏份分布上看,除了贯穿全剧的领舞“琵琶”,余下的重要角色,就是四位琵琶主——宫妃、商人、艺伎以及宗室郡主,其中宫妃杨美人的戏份最多,也最为出彩。
    按照惯例,主演团队会采用a、b角制。a角是一线阵容,主演,b角则是二线阵容,可以看做是备用。
    乐优视频网作为项目的主要投资人,已经点了郑嘉珣的名字,要她来做领舞“琵琶”的a角,至于其他……
    温鲤的指腹滑过剧本页面,细碎的响动中,她忽然有一种正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很不舒服。温鲤皱了皱眉,侧头,抬起眼睛的瞬间刚好和宋闻溪四目相对。
    宋闻溪眼尾略长,有种少见的风情感,是一种妩媚的漂亮。此刻,她目光清幽幽的,与温鲤对视时,隐隐透出一股势在必得的味道。
    短暂对视后,温鲤先收回视线,微微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剧本。于此同时,温鲤听见宋闻溪一声嗤笑,像是在嘲笑温鲤胆小怕事,连看都不敢多看她几眼。
    温鲤抿了抿唇,心里默默叹了一声。
    郑嘉珣说得没错,宋闻溪的野心全在脸上写着,一眼就看得透。
    演员出演什么角色,研创部和两位编导老师自有衡量标准,宋闻溪就算当场把温鲤嚼碎吃了,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出演a角。
    温鲤并不讨厌良性竞争,各凭本事吃饭,越努力越优秀,其实挺好。她只是受不了,宋闻溪动不动就来刺她两下,用各种方式跟她找不痛快。
    小动作太多,真的很烦人。
    剧本围读进行到中途,提到剧目的配乐问题,一个脸型圆圆的小演员大着胆子开口:“蒋总,研创部新来的那位陈总,就是网上特别火的那位音乐制作人吗?最近常上热搜的那个?”
    这话一出,温鲤明显感觉到练习室里的气氛都变了,隐秘而躁动。
    坐在她旁边的几个女孩子,互相拉了拉彼此的衣袖,用眼神传递着信息,看得出,都对那位神秘而富有魅力的艺术总监充满了好奇。
    陈鹤征在舞团的季度例会上一出现,就引起了轰动。
    这个人光芒感实在太强,五官出众,气质清傲而疏离,深色的眼睛透出强烈的距离感,看上去极难接近。
    大概是逆反心理作祟,陈鹤征越是不近红尘,越容易引来飞蛾扑火。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没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总有人议论他,总人用艳羡地目光看着他。
    蒋瑜桉侧头朝问话的人瞥了一眼,只一眼,就让圆脸的小姑娘忐忑起来。
    小姑娘立即道歉,说:“对不起,蒋总,我不该谈论与工作无关的话题。”
    蒋瑜桉手上拿着一支钢笔,看上去造价不菲,她将笔帽合拢,用笔尾在剧本封面上敲了敲,平淡道:“工作时间不要分心,对陈总好奇的,可以私下去联系他,如果你们能联系上的话。”
    这话一出,练习室里的氛围都严肃起来,再无人敢乱说乱问。
    又过了一会,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蒋瑜桉的工作助理周子烨。
    周子烨弯腰同蒋瑜桉耳语了几句,蒋瑜桉似乎有些无奈,淡淡一笑,自言自语一般感叹:“他可真是个闲不住的,宠人恨不得宠上天。”
    话音落下,参加剧本围读的演员都竖起了耳朵,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又不敢开口询问。
    温鲤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多心,还是她眼花看错。她总觉得,提到陈鹤征时,蒋瑜桉似乎朝她所在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第38章
    蒋瑜桉那句“宠人恨不得宠上天”一出, 练习室里再度躁动起来。
    几个年纪较小的演员碰头凑到一起,小声讨论了两句,猜测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表情里透出小小的期待和兴奋。
    周围气氛越浮躁, 越是显得温鲤安静。她坐在临窗的位置,低着头,继续看手上的剧本。
    阳光落进来,铺在她的肩膀、膝盖, 以及脚边的原木色地板上, 浅浅的金色光晕,像一幅调色饱满的画。
    画面中的女孩子,有着干净的侧脸, 脊背处线条直而单薄, 清瘦如新开的梨花,手腕上套着一根扎头发用的小皮筋,松松的,圈出腕骨的形状。
    陶思坐在前排,她转过头要和温鲤说话,刚好看见这一幕,顿时眼睛一亮。
    从这个角度看温鲤, 无论是气质还是氛围感, 都妙极了!
    陶思下意识地去摸口袋, 想拿手机拍张照片, 手伸出去, 才想起来, 电子设备都在更衣室的柜子里锁着呢。
    舞团内部规定, 排演期间, 不许带手机进练习室,不许私自录制短视频上传到社交平台,泄露项目信息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陶思遗憾叹气,温鲤闻声,抬眸看过去,眸子盈盈润润,像一汪冰做的泉,浅笑着对陶思说:“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啊?”
    不等陶思回答,那边,周子烨已经结束汇报,推门走出了练习室。
    开关门的声音在寂静时显得尤为清晰,一众演员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想听蒋瑜桉说清楚,到底是谁在宠人,又是要把谁宠上天。
    这种氛围下,莫名的,温鲤忽然有些不安。
    她抬头,朝蒋瑜桉看过去,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蒋瑜桉似乎也在看她。
    不等温鲤仔细看清楚,蒋瑜桉已经移开了视线。她摆弄着手上那支造价昂贵的钢笔,说:“围读了半天剧本,大家也累了,休息一下吧,二十分后继续。陈鹤征陈总叫了甜点外送,犒劳大家,一会儿我让人送进来。”
    话音落下,练习室里一阵欢呼,甚至还有掌声。
    主持围读会的两位舞蹈编导,也是演员出身,一男一女,男的年纪稍微大一些,叫祁赫,女的叫葛壹。两个人都是蒋瑜桉砸了大价钱从其他舞蹈团挖来的,艺术修养和编导能力有目共睹,水平很高。
    祁赫性格外向,闻言,笑着说:“吃人嘴短,吃了陈总订的甜点,以后要是舞蹈编排和配乐对不上节奏,我都没立场跟他吵架了。”
    “那就不吵,”葛壹也笑,“你直接跪下来叫爸爸,陈总肯定按你说的改。”
    这话一出,练习室里又是一阵笑。
    气氛无比融洽,温鲤却有点出神,搞不清楚陈鹤征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叫外送。
    几十份独立包装的甜品,堆在一起,看上去颇为壮观。陈鹤征找人事部要了一份舞团内部的演员名单,每一份甜品的外包装上,都贴了写有姓名和祝福语的卡通便签,既好看又方便,还能杜绝一些小麻烦。心思细到这种程度,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句。
    连葛壹都感慨:“这位小陈总真的太会收买人心了,他要铆足了力气对人好,恐怕没有哪个小姑娘能招架得住。”
    “就是啊,还长得那么招人,真像个妖孽!”
    听到旁人谈论陈鹤征,温鲤下意识地握紧手指,指甲碰到手心里的软肉,压出一点浅红色的印子。
    她想,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吃醋吧。
    说起来可能有点小气,但就是好介意啊!
    介意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名字,介意外人发现他有多好。
    有人注意到包装盒上的品牌标识,小声说:“这家餐厅的甜品很有名呢,好多网红博主都推荐过,造型做得精致,用料也好,都是低糖低脂。”
    “富二代出手就是大方,难怪有人上赶着往他身上扑。”
    “你说尤倩?例会上的事就是个意外,谁还没摔过跤呢。”
    “摔跤很常见,但是,你见过几个敢往领导怀里摔的?还是个惹眼到不行的大帅哥!”
    “少胡说啦,嘴下积德!”
    ……
    议论声凌乱又嘈杂,温鲤皱了皱眉。
    陶思不仅拿了自己那份,将温鲤的也带了回来,一边递给她,一边开开心心地说:“温鲤姐,这份是你的,快尝尝。”
    淡紫色的手提式甜品盒,纸质的,不透明,完全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温鲤向陶思道了声谢,犹豫了一下,抬手拆开盒子上的丝带以及卡扣。
    陶思有些好奇,探头过去,看见里面装着一小块提拉米苏,圆形的,表面用可可粉画出笑脸图案。
    那个笑脸,和温鲤用口红画在陈鹤征虎口处的一模一样。
    像是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小秘密,又像是藏在夏日阳光里的透明的惊喜。
    温鲤眨了下眼睛,压在心底的那点烦躁情绪,顷刻便散了。
    就像闹脾气的小朋友得到了温柔的安抚,巨大的安全感将她围绕着,无比熨帖。
    陶思眨了下眼睛,忽然说:“温鲤姐,我觉得你这份甜品和其他人的好像不太一样。”
    温鲤将拆开的包装盒又重新封好,笑着说:“没什么不一样。”
    陶思哦了一声,又有些疑惑,问她:“你怎么不吃啊?怕胖?”
    “我还不饿,”温鲤说,“想带回去。”
    宋闻溪从旁边路过,刚好听到这句,嗤笑一声:“真有出息。”
    陶思早就看宋闻溪不顺眼,想呛她两句,温鲤连忙寻个借口将陶思支走了。陶思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碰上宋闻溪,只有吃亏的份。
    陶思一走,这处角落,就剩温鲤和宋闻溪两个人,难免有几分尴尬。
    宋闻溪拽过一张折叠椅,在温鲤身边坐下,温鲤只当她不存在,低下头,继续看舞剧的剧本。宋闻溪也不说话,手指却在折叠椅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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