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开头,感谢大家的珠珠。)
    “悬门分剑乐二道,门内弟子可择一修习,亦可兼修并蓄。你是我梅恋的嫡传,当以乐道为主,辅修剑道,乐便是你的道姓,至于道名,便看你自己的意愿。”
    梅恋与夜娘在石台上对坐。身后,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激散寒露,开辟青霭。
    悬门的练功场位于长白山脉二十二峰的山腰处。此处林木伐尽,移石填壑平出了一片偌大的广场来。每日卯正,悬门外派建州的弟子便聚集于此练功修行。
    说起外派弟子,悬门本家位于“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江南姑苏,离塞北苦寒的建州足四千余里。自镇荒海妖邪祟乱,在鸿盟的号召下,悬门已向建州输送了两万余名精锐弟子。他们散落在建州的土地上,或为鸿盟鞍前马后,探寻灵脉、抓捕魔兽;或加入麒麟军各部,剿灭庞大的魔兽军团,铲除别有用心的修士军阀。虽未当选鸿盟主事门派,可悬门对苍生从未有一丝的怠慢。
    修行忌讳搅入凡尘俗务。每有干涉人间的修士,往往会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生死不明,因此不涉足人间大小俗务已是修真界约定俗成的规矩。
    鸿盟成立之初,成员大多是离经叛道、我行我素的魔修门派。魔修的功法至情至性,做事常在一念之间,并不泥古不化地惧怕着干涉人间带来的苦果。在极富盛名的魔修老祖——也就是当今麒麟圣君——的劝说下很快便搭建了第一道抵挡镇荒海祟乱的坚固防线。说到底,在未飞仙堕魔的凡人时期,修士统归是人族。危难时刻,摈弃不涉凡尘的旧规是顺应天时、怜爱同胞的善举。何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唇亡齿寒、鸟尽弓藏,祟乱若真侵吞了人间,他们这些修行之人也万没有好处。
    于是四面响应、八方云集,鸿盟的规模日益壮大,现如今已完全能将祟乱限制在建州的土地上不令其蔓延开来,日后的任务是一点点将其铲除干净。
    言归正传,夜娘念起白娇娘的小名来,自知占了娇娘身子的自己是寄住在此的一缕亡魂,所得所获恰似镜中花水中月,统归是虚无的。拜师她代娇娘拜下,托娇娘体内地灵根的福,让她可窥见道修世界的一角冰山,体悟奇幻诡谲的缥缈仙途,幸得第二人生她万分感激,便将娇娘的小名取做道名,全称乐清平,日后归还身体,这份仙缘亦物归原主。
    “清平出处班固的《两都赋》,有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意。清乐平乐两调亦清雅平和、澹泊宁谧……此名甚佳。”梅恋莞尔笑语,她年近七百岁仍少女样貌,面颊两侧有婴儿肥,说起话来像嘟起嘴唇,着实可爱。
    莫看她这般稚气模样,她继承梅系师祖一位已两百余年,合体期大圆满修为,在修真界能挤进前百之列。
    “清平,你觉得什么是乐?”
    此问探究悟性。灵根优劣决定了修士修行的下限,悟性则影响着修行的上限。悟性超绝者,如凡界最快堕魔的麒麟圣君,问道不到百年便堕入魔界。
    广场上不知不觉充斥丝竹管弦之声。乐道弟子勤于修炼,各形各异的本命乐器演奏着或激昂慷慨,或婉转悠扬的乐调。
    望断山脉,坐看连云,乐清平默然不语。清风徐来,裹挟梅香,她眼底凝神缓缓开口道:“无形之力,恰似此风。”
    梅恋颔首,又问道:“无形之力何如?”
    乐清平答:“最为伤人。”
    梅恋侧目而视,盈盈一握的小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用梅花编织的团扇。
    “你此番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竟像是曾被什么人暗箭伤心。”
    梅恋打趣道,眼底却没有笑意。
    修仙忌讳执念恶念,乐清平这番言语让她想到少时收的第一位徒弟,是她的漠视和忽略,促使其走上了邪路。从那之后,她才对弟子的心境重视起来,敦促他们修道先修心。
    清平寒凉的神色有了裂纹。她看着梅恋几番纠结,终叹息道:“弟子想不通为什么。”
    梅恋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乐清平鼓足了勇气掀开那段记忆,却丝毫想不起汪澜的相貌,只有和他的点滴相处深刻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困惑不已地蹙了蹙眉头,说道:“弟子待他人千万般地好,换得的却是他人取我性命的算计。我不明白该不该善待他人,该不该信任他人。”
    梅恋道:“这就是你多日不曾开心的缘由?”那假面般的强颜欢笑,一副心事重重的忧郁模样,总叫人不愿与她接触。
    没有人喜欢和一个满身怨气的人交往,总希望能向阳而生,哪怕自己是阴沟里的蛆虫。
    “是的……”说到此,乐清平突然跪坐叩头,一连三个每一下都磕出闷响。她满面苦哀,痛声道:“弟子若跨不过这个坎,这辈子怕不能好好活着了!我从不动摇的善念正一点点消弭,这是弟子最难过的地方!”
    梅恋失笑道:“相比于被人背叛的痛恨,你更在乎的是心中善念的消磨吗?”
    “是。因为这是我为人的根本。”
    梅恋连连摇头,叹息道:“你真是个傻人。世人皆为己而活,你却不是。这样会很累很苦,你明白吗?”
    乐清平道:“世人皆为己而活,我更应做一尾逆流游鱼,破开浩汤的激流,在瀑水中破出一线桃源。虽不能庇护世间所有弱小,却让他们看见这现实洪流中仍存一处宁息之所,让他们知道这世间仍有一人愿给予他们帮助。”
    梅花团扇摇停于半空中,白黄杂色的梅花被清风吹曳,洒下一地白雪。
    这不应时节的梅花倚靠着梅恋的修为四季常开从未有凋落的时候,今日却零落在地。
    回过神来的梅恋口舌干涩,强笑道:“你已有如此觉悟怎还会有动摇的时刻?”
    乐清平直直地跪着,头垂得很低。大雪压弯了劲竹,这是最大的磨难,她还不想屈服。
    檀口轻启,气息绵长。吐露的心声,将字字轻缓字字沉重。
    “因为我的这份善念是伪善,是糊在窗上的白纸一捅就破。因为我的善念没有原则,如悬挂在满是漏空的窗框上,粉饰太平。因为我与生俱来的善意是婴儿的无知无谓,不知道对错不知道选择。因为我是懒惰的漠视者,山不动我便不动,只着眼近在咫尺的苦痛,遴选世间受难的苍生。”
    “呵呵说来可笑,我竭力护佑的人生活的丰衣足食,所烦恼的事不过是该不该成为史书上的罪人,该不该挑起一场祸国殃民的政治斗争。而我忽略的,却是无数死亡于战争与灾难中,肢体不全的亡魂。我是多么卑劣的小人,抱着一份莫须有的善意,却还担心它会消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好可笑……”
    笑声在最后几近哭泣,凄厉怨怼。
    伪善的自己是死得其所,她从不贪恋还魂的时光,迫切想要娇娘苏醒的日子早些来临,让她这样恶心的人滚出这个世界。
    梅恋七百岁月,早看透世间人情冷暖,超脱物外。此刻她内心震颤不止,对这位还没生出师徒情意的徒儿生出怜悯和钦佩。
    换在其他任何人身上,她都会认为这是自卖自夸的谎言,可眼前的人有让人相信的魔力,她只消坦然地跪在那里,所说的话就是真的。可惜,她远没有清平普世的志气,更没有清平那份近乎病态的责任感。以她对这个世界的感悟,所能授予的太有限了。
    摇动只剩枯枝的团扇,香风掀起地上枯黄的梅花黏成一支形骨销瘦、花朵残败的梅花簪。
    “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善意,也不要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如果想不通,就照为师的话去做,不要计较为什么。就像你说的,做湍流中那尾逆行的游鱼,劈开恶水。”
    “可有人会利用我,就连师父你——!”
    梅恋见清平义愤的模样,莞尔笑道:“师父对你的确有所图。可世人的交际就是如此,被各种利益相连,包括世间最无垢的母爱,你能说就没有半点儿私心?有所图,人与人才生交集,形成俗世。正视利用二字,这从不是贬义词。”
    “若世人皆相互利用,哪里会有真情?”
    “利用从不是贬义词,清平,你当铭记。”
    “所以,哪怕是利用善意去做恶事也不是贬义吗!”
    梅恋挺身将梅花簪插进清平挽于脑后的发髻。她抚了抚清平犹如恶鬼的狰狞面容,心中宽慰许多。这出离了理智和道德的愤恨,是她能想到的守护眼前之人唯一的武器。“记住你此时的愤怒。若一个人的利用令你愤怒至此,便尽管去恨,用你认为的,这世上最恶毒的刑罚去报复。”
    “不要质疑善的意义,不要剥夺恶的权利,做一个完整的人吧,清平。”
    氤氲的朝阳挤进少女的眼眶,蒸腾的水雾挂不住眼角便跃出了心房。许多年后她仍记着长白山二十二峰的日出,那是漫卷满舒的云层下,黛青色大地与赤金天空,光影渐变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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